就算有人死了,世界上其他的人還是一樣生活。
秦青坐在出租車上看到窗外的車流和行人時這麼想。她很早之前就這樣想了。不管發生在個人身上的事有多可悲,有多痛苦,都跟旁人無關。
她給方域打了個電話,她不知道這件事該跟誰說。
“別太難過,我這就過去。”方域說。
秦青說:“不用了。你那邊正在加班,我不會做危險的事,就是想……想知道是怎麼回事。”
從容榕那件事起,她就總是在找原因。可是最後她也未必能找到什麼原因,有些時候,事情並不一定都會有一個結果。已經發生的事纔是真實的。
出租車在醫院門口停下就立刻被等候在旁邊的病人家屬給叫走了。秦青下了車,雖然現在已經快八點半了,醫院門口仍然有許多人。這裡大概是世界上唯一一個沒有下班時間的地方了。
任何時候都有人死,有人生。每一個人都需要醫院。
她給許漢文打了個電話,卻是佔線,她只好去前臺詢問。前臺的導醫小姐面前圍了很多人,看起來疲憊不堪。輪到秦青時,她說:“抱歉讓您久等了,有什麼可以幫您的?”
秦青說:“我有個朋友……猝死,送到這裡來了,我想知道我應該去哪裡找他。”
導醫小姐:“請節哀,請問您朋友的姓名?”
“易晃。”秦青說,“男,我不知道他多大年紀……”
“可以了。”導醫小姐輸入姓名,問:“請問是男性,二十五至三十五歲之間是嗎?”
“是。”
“人現在已經送到太平間了。您從這裡出去,那裡有一個展板,上面有路線圖。您找東區23號就可以。”
“謝謝。”秦青說完擠開人羣,那個導醫小姐瞬間又被人包圍了。
東區是在醫院東邊的另一幢十六層樓,比前面的急診樓、婦兒樓都要舊一些。秦青從急診大樓出來,越往東區走就越看不到人煙,只是偶爾能看到推着高高的不鏽鋼推車的護理人員經過。
她沿着路牌來到23號,樓前的標牌上寫:1f太平間;2f法醫驗證室;3f停屍間;4f痕跡檢驗科;5f基因檢測;6f……
秦青推開大門,旁邊是傳達室,裡面坐着一個保安,他從小窗口探出頭來說:“去太平間?明天八點再來。”說着指了指貼在窗口旁邊牆壁上的時間表。
這時許漢文聽到大門口的聲音趕緊過來,對秦青說:“這裡。”
保安探頭看他,“你怎麼還在?”
許漢文趕緊過來說:“剛纔那警察還沒走呢,他有事問我們。”
保安就不趕人了。許漢文拉着秦青進去,一邊跟他說:“我昨天剛從佛西回來,今天本來給易先生打電話就是想去找他的,沒想到……他正跟我打着電話……”他皺眉搖了搖頭,重重的嘆了口氣。
太平間在走廊縱深盡頭,兩側的辦公室都鎖着門,似乎都下班了。盡頭的大門頂上“太平間”三個大字還亮着,一個警察正在跟人說話,回頭看到許漢文帶着秦青過來,先是一愣,就不是很認真的責備他:“你怎麼又叫來一個?我都說了明天你們再去所裡說,他這個還是要家人過來拿主意,你說了不管用。”
許漢文帶着秦青過去,說:“其實我跟易先生也不是很熟,他們家就是委託我教授研究個東西。我師妹……”他轉頭看秦青,“認識易先生,能不能讓她進去看看?”
“這不行!”警察以爲秦青是易晃的女朋友,看小姑娘臉色發白神情呆滯,拒絕的話就不是太堅定,搖搖頭嘆氣說:“這又不是什麼好看的……行行行,想看就去看吧。”然後讓開了。
其實一個普通人猝死根本跟警察也沒關係。除非家人或醫院懷疑他的死因報警了。易晃要不是死在警察面前,他也根本不用過來。
人送到醫院前就已經涼透了。警察除了易晃的姓名外什麼都不知道,就把最後跟易晃通話的許漢文喊來了,還錄了份筆錄看兩人最後都說了什麼。
醫院在人送到之後進行了基本的檢查後,因沒有外傷和明顯的毒物反應,只能認定爲猝死。進一步的死因需要解剖後才能確定。但這個解剖也不是誰說都行的,警察需要家屬確認簽字。
許漢文想起易晃跟秦青好像很熟,就給她打了電話。
他領着秦青進去,太平間的人打開屍櫃,把屍體拉出來。
易晃平靜的躺在那裡。他的臉色仍栩栩如生,脣色仍然是紅的,但若細看,能看出他臉上的表情定格了。人就算是睡着的時候,臉上也是有表情的。死人沒有。
秦青站了一會兒,不知自己能做什麼。
許漢文在旁邊陪着她,說:“當時我們正說到那個淘寶來的鐘,我說八鈴在我這邊,想一起研究,他說可以,他還說聽到八鈴響了……”
秦青打斷他:“他聽到八鈴響了?”
許漢文:“啊,我想可能是他們那邊有什麼鐘聲吧?我在手機裡聽不到……青青?”
秦青已經出去找那個警察了。
警察看她出來,溫和道:“不看了吧?別太難過,這個走的很快,他沒受罪。節哀吧。以前我一個同事也是突然就這麼走了,人才四十多歲,家裡孩子才初中,唉……”
秦青說:“警察先生,在易晃打電話時,你聽到外面有敲鐘的聲音了嗎?”
警察:“沒有啊。你問這個幹什麼?哎?”他發現這個女孩不關心別的,問完這句又轉回去了。
太平間的人已經準備把屍體放回去了,秦青擋住說:“對不起,我找個東西。”
太平間的人說:“你找什麼啊?他的個人物品?我一會兒給你。”他把屍體放回去鎖上櫃子,帶秦青出去,進庫房找了一會兒,拿出來一個貼着編號的塑封袋,裡面是易晃的錢包、鑰匙、紙巾、手帕和上回秦青看到他帶着的發舊的八鈴複製品。
秦青把這個鈴鐺取出來,太平間的人說:“這個不能給你。”
警察在外面探頭說:“給她,給她。”給太平間的人使眼色,這是女朋友,說不定是一對的東西。
太平間的人就拿出登記本:“那你籤個字。”
秦青簽了字,拿着八鈴2號出去。許漢文一直憋着沒說話,出去後悄悄問她:“你跟方域分手了?”
“沒有。”秦青搖頭。
“那這是怎麼回事?”許漢文用下巴一指,她手中拿着的易晃的鈴和她手腕上繫着的鈴一看就是一樣的。
“這是八鈴的複製品。算是風水物件。”秦青說,“他說他聽到了鈴聲,這個……不太對……”
許漢文瞬間從愛恨情仇跳到蘭若寺,他有點緊張的問:“……哪裡不對?”
秦青搖一搖手,兩隻複製品一起響起來,聲音似近似遠,迴盪起來。
“聽到聲音了嗎?”她問。
許漢文懷疑自己的耳朵不管用了:“響了?沒有啊!”
“但是我能聽到……”秦青深吸一口氣。
她能聽到,只是聲音沒有以前清晰,也有些小。
“你能聽到?”許漢文看秦青,他從沒這麼深刻的感覺到秦青跟他的不同,這讓他毛骨悚然。
“八鈴據施教授的研究,應當是用來招引孤魂的。”秦青說,“但我覺得有一點不一樣,我手上的這隻複製品,響過兩次。”她指着此地,“一次是在這裡,一次是在我們去博物館時去的那個停車場。”
許漢文不太懂,他知道還有下文。
“易晃跟我說,這鈴能感受到陰氣。我能聽到是因爲我的氣不同於常人,它會響也是因爲感受到陰氣。”秦青說,“但我上一回沒有跟他說,在細柳路26號時,它沒有響。”
她給許漢文說:“易晃去過細柳路26號查那裡的問題,據他說那裡的陰氣之盛就像鬼門大開一樣。但它沒響。”
許漢文有點懂了,“你是說……”
“陰氣不是必備條件。陰魂纔是。”秦青說,“有魂,它纔會響。”
許漢文:“那易先生聽到鈴聲是……”
秦青說:“我有個猜測:他在那一刻,已經是靈魂了。”人聽不到,鬼魂才聽得到。
許漢文打了個哆嗦,“艹啊!”
這時警察先生把車開過來了,停在兩人身邊問:“要不要送你們一程?”
許漢文還沒回神,秦青跑到警察車旁,問他:“警察先生,你們是在哪裡出的事?”
警察說:“你想去?想去也不行啊。他不是在自己家出事的,是在別的地方。那是別人家,你們去不了。”
秦青說:“有東西丟在那兒了。”
“……”警察笑了,這一聽就是瞎話:“丟了也沒辦法啊,你報失吧,回頭讓那家的主人去給你找找。”他也不想留在這裡陪這兩個小孩子玩,發動汽車:“不用送是吧?”
秦青抓住他的車窗,警察嘆氣:“撒手。哪學的?小姑娘,你看這都幾點了?我早該下班了,你行行好,放叔叔回家行嗎?”
再一看,秦青的眼淚在眼眶裡打轉,警察想想,把車停下,溫和的說:“知道你難過,可都這樣了,難過……也要過下去。”
秦青此時此刻纔有真實感:易晃死了。
一個真誠的朋友就這麼突然走了。
她剋制自己,抹掉淚,對警察說:“警察先生,我跟易晃……算是同行。我知道他是去工作的,現在我擔心他的死是那個地方有穢物作祟。”
警察的三觀告訴他別信,可下午那個人就那麼突然栽倒在地,死了,他這個不信又不那麼堅定。
“……”他說,“那你是想現在去跟那個什麼東西鬥一鬥?你行嗎?不用回去請師傅出馬?”
秦青坦然道,“不用。我自己就行。”
許漢文在後面都聽愣了,上前道:“青青,你別衝動。”
秦青趁警察也在發懵的時候上了車,警察轉頭看到她連安全帶都繫上了,“……”
“我不衝動。”秦青深吸一口氣,平靜的說:“不管是什麼,我就不信它能連我都給滅了。”她能感覺到,她的氣在沸騰,憤怒讓她的氣現在充滿了攻擊性。
警察突然覺得這個女孩不是在開玩笑,她是胸有成竹才能這麼說。
平地起風,風捲起四周的垃圾落葉什麼的衝上天空。
許漢文被風颳得眯着眼,拉開車門說:“我也去,我陪你去,不能讓你一個人去。”
警察:“……等等,我沒說送你們去吧。”說着還是發動了車,怎麼說呢?去見識見識也不錯。
秦青說:“到時你們全都躲在外頭。”
許漢文連忙說:“不行!”
警察也說:“別開玩笑,讓你自己上去?”
“我怕誤傷。”秦青說。
許漢文:“……”
警察:“……誤傷?”
秦青說:“我的氣,有時會讓人不太舒服。”
警察:“……哦。”世界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