簽了委託書後,施教授就廢寢忘食起來,每天都爲了翻找八鈴的資料而四處打電話,有時還必須親自去外地的學校或研究所找對應的資料以驗證他的想法。學生們都很不理解,覺得教授爲這件事跑得這麼辛苦幹什麼?易家並沒有付很多錢啊。
只有施教授的妻子瞭解他,在接到學生勸他多休息不要太着急的電話後,安慰學生:“你們教授就是這樣,他啊,總怕欠人情。”
在那個年代過去後,施教授彷彿找不到了自己的價值。直到學校重新請他回來教書,他纔有了人生目標,他的人生才重新有了意義。所以當別人拜託他時,他是懷抱着感激之情去做的。如果不是學校有規定,他甚至連錢都想不收。可他都不收錢,其他的教授就更不好收錢的,所以才“逼”他收錢研究。
不過收來的錢,他也會全都花到學生身上,每年都要自掏腰包帶學生出去。
施教授的妻子從不爲這種事生他的氣,因爲她知道這樣做,他纔會快樂。
施教授的小孫子好奇的巴着桌子看,“爺爺,這是那個鍾嗎?”
“它叫八鈴。”施教授把八鈴轉了個圈,指着上面的兩個繁體字說,“看,就是這裡。”
“它還有名字啊。”小孫子說。
“有啊。”施教授把這兩個字寫下來,遞給小孫子。
“那它有兄弟姐妹嗎?”小孫子好奇的問。
“有啊,不過啊,它的兄弟姐妹都失散了。”施教授摸着小孫子的腦袋瓜,嘆氣道。
這段時間他已經找到了八鈴的“家鄉”了。
八鈴出自佛西太山,佛西在民國前被稱爲“弗西”,建國後改的名。據說在千年以前,弗西這個地方有一條九曲十八彎的河道,此地便在河道以西,因此得名。千年以來山河變遷,當年的河道已經消失了,但當地的傳說還在。
據說那條九曲十八彎的河道,是忘川。河道曲折,是爲了讓過河的人忘了來時路,穿過河道,就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於是當地的人就在河川附近建廟,廟中處處掛鐘,大的小的,每一個屋檐下都有。等山風吹過,滿山遍野都回蕩着鐘聲,讓死去的先人能找到回家的路。
八鈴,就是當地野廟中的一隻鍾。後來可能被人偷了出來,或者廟被推倒了,廟產就流落在外。
施教授把目前研究得出的結論交給易晃,易晃問過爺爺後,肯定了這一說法。
“的確,咱們家以前就是住在那附近的,後來才搬出來。”易爺爺道,他陷入回憶:“原來,是這樣啊……”
易爺爺是沒有家鄉的印象的,他記事時易家就在通山紮根了。“我的爺爺跟我提過,說我們家以前住的地方啊,不安生。”
易晃沒問高祖爺爺說的不安生是什麼意思,想也知道不會是好事。他立刻把家裡的話告訴施教授,“教授,我家裡說確實是這樣,我高祖爺爺的家鄉就是佛西的。只是出來後,我們家的人再也沒有回去。”
施教授說:“好,好。那我再繼續?”
易晃說:“施教授,聽說您一直在忙這件事,您要注意身體啊,我家裡不着急,您慢慢做就行了,研究個幾年也沒關係的。”
施教授說,“沒事,沒事,我啊,手上有事就閒不住。呵呵,你別放在心上啊,我喜歡忙啊,喜歡!”
八鈴就放在施教授的臥室裡,他研究的時候,施教授的妻子就住到隔壁屋去了,不然他那屋紙啊書啊太多,她嫌亂,他又不讓收拾,只好等他不研究了收拾好了,她再回去。
這天深夜,施教授的妻子都睡醒一覺起來上廁所了,看他竟然還沒睡,敲門說:“你這是打算跟十七八的學?也熬個夜?明天早上咱們量個血壓,看看你的血壓好不好?”
施教授連忙求饒,“好好好,我不看了,這就睡。”說完就把檯燈關了。
施教授的妻子對着一室漆黑沒辦法,說:“你隨便!我不管。”
施教授小心翼翼聽着妻子的動靜,等她回屋關門了,他才偷偷把燈打開,又看了半小時才把東西收起來。
睡覺前,他把八鈴拿在手裡。八鈴的表面泛着溫潤的光,可見它時常被人把玩。
“真的能讓離開的人聽到你的聲音,找到回來的路嗎?”他嘆氣說,“如果是真的,不需要讓他們回來,讓我去見一見我就心滿意足了……”
施教授這天晚上睡得很好,躺下就睡着了,再醒來時窗戶縫裡剛剛透進一絲微光。他猜現在也就是四五點左右。他已經很久沒有一覺睡到早上四五點了,都是兩點多、三點多就要醒一次,再入睡很難。
他心情很好,翻了個身想再眯一會兒,還想起來後要跟老婆說,他昨晚雖然熬夜了,可是休息得很好。
結果翻身後竟然又睡着了。
他站了家鄉的小路旁,遠處陽光正穿透天幕,薄薄的金光灑在地上,映在水田裡。田裡禾苗細瘦,他記得家鄉的收成一直都不好,是種子不好。他以前還想過等他學成歸來,一定要研究好種子給大家種。
可是後來他沒有去學種地,而是學了沒什麼意義的東西。
這大概是他心中的一個遺憾吧。
轉眼間,他來到了當時求學的杉譽大學!熟悉的校園,整潔美麗!來往的學子都朝氣蓬勃!年輕的女學生三兩成羣,穿着大裙子,大步大步的走;男學生們模仿留學歸國的先生穿馬夾,帶鋼筆。
他想起了當時到這裡上學的激動心情!那時他根本顧不上想要學什麼,只要能留下來,只要學校收他,學什麼都可以!
而且他遇上了代先生,如果他能學得代先生一分本事,這輩子都死而無憾了。可惜,他……不是個好學生……辜負了代先生的教誨……
施教授……施無爲站在那幢美麗的紅磚小洋樓前,綠色的長春藤長得茂盛極了,他記得代先生還開過玩笑:“這花都種得活,可見外國的東西在中國也不是那麼水土不服的。”
施無爲走上臺階,他的心跳得快極了,他慢慢走到門前,看到裡面有一個熟悉至極的身影正在備課,他的雙手撐在講桌上,看一看教案上的東西,轉過來在黑板上寫上幾句。
施無爲走進去,抖着聲音說:“先……先生……”
代玉書擡起頭,驚訝的看着施無爲,“石頭?”
施無爲原名叫施大頭,進學校後被起外號大頭和石頭。無爲是代玉書替他取的字,還主動在學生中間叫他的字,免得這個學生因爲名字太土而自卑。
不過私底下,代玉書也愛開玩笑的叫他石頭或大頭。因爲施無爲剛來求學時,雖然已經成年,卻很瘦,細細的脖子支着一顆大腦袋,一副營養不良的樣子,在學校喝牛奶吃奶酪麪包才長胖的。
施無爲瞬間號啕大哭起來,他撲到代玉書腳下,連連磕了幾個頭,淚水噎住了他的喉嚨,哀號讓他沒有辦法把心裡的話倒出來,只能不停的磕頭。
代玉書沉默又木然的看着趴在他腳下痛哭的學生。
施無爲不知哭了多久,哭到喉嚨乾燒,淚水流盡。他擡起頭看代玉書,“先生,先生……我對不起你!我是王八蛋!我對不起你!!”
當年他親眼看着他們把先生抓起來,□□先生,折磨先生,他明明知道那些罪狀都是不對的,都是莫虛有,可他沒有站出來!他沒有站出來!他沒有保護先生!他甚至沒有爲先生說一句話!他知道!那是因爲他太懦弱了!
他曾有多少雄心壯志,就曾經多麼的鄙視自己!什麼救中國,救人民,他就是個膽小鬼!如果真上了戰場,他就是逃兵!就是叛徒!就是漢奸!他連替近在咫尺的先生說一句話都不敢,他憑什麼認爲自己能拿起槍保衛國家?
他是個卑鄙的小人!
施無爲從此不敢再稱自己是個學者,是個教授,他不認爲自己配得到任何一分讚譽。那些愛戴他的學生,通通都不知道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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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他也不敢告訴他們……
他想對代先生懺悔,不求得到他的原諒,只是想站在他面前,親口說一句:對不起。
施無爲不敢把頭擡起來。
代玉書伸出手,按在他的肩上,施無爲更不敢看先生了,他縮成一團趴在地上,“先生,先生……”
“唉……”代玉書釋然的苦笑道,“起來吧,你能來看看我,我已經很高興了。”
這句話進到施無爲的耳朵裡,就好像叫醒了他。
他茫然的直起身,代玉書的聲音變得又遠又大:“回去吧,我不怪你。無爲,你也不要再怪自己了。”
施教授聽到了妻子進來的聲音,她悄悄往牀上看,想知道他醒了沒有。他卻緊閉雙眼,假裝自己還在睡。等妻子輕手輕腳的出去後,他才放鬆下來,想繼續入睡。
再夢一次,再見代先生一次,他想再看一看代先生!
可努力了半天,連小孫子都起來了,他也沒有再睡着。
他徒勞無功的睜眼起牀,小孫子跳到他的牀上說:“爺爺睡懶覺!爺爺沒有按時睡覺!”
施教授扶住小孫子,“爺爺做得不對,你不要跟爺爺學。”
他抱住小孫子,看向擺在牀頭桌上的八鈴。
他把手放在八鈴上。
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