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陽子已經醒來。儘管多次使用重陽劫指和換天奪命之術，他看起來仍無絲毫疲憊，只是面色略有些蒼白。
終南七子和獨孤敗都在重陽子面前。
獨孤敗頸上還纏着繃帶，重陽子畢竟是重陽子，神仙也救不了的人他也救活了！
丹陽子仍然面無血色，但也無大礙了，清淨散人的醫術也是神魔難以望其項背的。
丹陽子和獨孤敗雙雙跪在重陽子的面前。
他們在請罪！
重陽門下規矩極嚴，未經師父允許，丹陽子便私自傳授獨孤敗先天功法，犯了重陽宮的大忌。
丹陽子道：“請師父降罪！”
重陽子道：“丹陽子，你入門多少時日了？”
“兩千餘載！”
“你可知道私自傳功該如何處置？”
丹陽子面不改色：“廢除修爲，驅逐出山！”
獨孤敗原本不知事情會鬧得如此嚴重，沒想過大師兄會遭受此等重罰。他搶着道：“此事因我而起，師父若要降罪，罰我一人就是！”
重陽子怒道：“無爲子，你還有修爲可廢？你拜師其意不誠，所在它旨，驅你出山豈不是正合你意？”
——確實如此。獨孤敗既然已無希望恢復修爲，再無必要呆在重陽宮。只是他怎能在這時棄大師兄於不顧？
獨孤敗垂首不語。
其餘終南六子也是大氣不敢出，他們很久沒有見到師父如此暴怒的樣子了。上一次師父發怒，是在一千年前！
師父瘋了一千年，不知所蹤。回來之後便性情大變，卻不知所爲何事？師父爲何而發瘋？終南七子心中有萬般疑惑卻也不敢出言相問。
以前那個意氣風發不拘形跡的師父已不見了，現在的師父老是板着臉，一副老古董的樣子。
丹陽子左掌擡起至天靈蓋上，道：“弟子自行受罰！”他一掌正要拍落，卻被無形的力量阻住。
被重陽子鎖定了動作！
重陽子正怒目相向！
半晌，重陽殿中毫無聲響。
重陽子臉色忽然恢復平靜，道：“丹陽子，念你在人世多有善舉，又是初犯，爲師便從輕發落。便罰你在丹陽殿面壁百日！”
丹陽子頓首道：“謝師父！”
獨孤敗終於放下心來，他倒是不擔心自己，反正是生無可戀，就算死也無妨。
他正等着苛刻的處罰，豈料重陽子一擺手，道：“都下去罷！”
終南七子應命而出，獨孤敗仍跪在地上。
“無爲子，爲何不走？”重陽子的聲音很平靜。
“弟子在等師父責罰！”
“你並沒有錯，何來的責罰？快快去吧。”
獨孤敗起身退出，心中疑惑，不知道重陽子到底是什麼意思。只覺重陽子喜怒無常，哪裡像得道高人？
天色已暗，晚課的時間已經錯過了。獨孤敗黯然下山，晚上還得回去打鐵，不趕快點晚上就別想睡了。
回到鐵匠鋪子，鐵師傅仍然還在打鐵。
鐵師傅除了吃飯睡覺就一直打個不停。這算什麼煉心？
這簡直就是無休止的服役！
獨孤敗伸手去拿大錘，卻發現自己連大錘都已拿不起！
他的筋脈傷得更深了，幾乎全部潰散。
現在手腳能自由活動，已是一個奇蹟。
獨孤敗已漲紅了臉，不斷催力，想要拿起鐵錘。
如果連鐵錘都拿不起，他還活着幹什麼？
鐵師傅將打到一半的鐵器晾在鐵架上，走到獨孤敗身邊，從懷中拿出一個瓷瓶，道：“小子，這是清淨散人拿給你的【小還丹】！”
獨孤敗茫然地接過，他只在心中不斷重複：“我是廢人！我是廢人！”
他將瓷瓶重重砸向地上，鐵師傅身形快得出奇，伸手接住了瓷瓶。
沒想到鐵師傅身手竟然不錯！
獨孤敗只是發怔。
“你爲何不吃吃看，說不定有神效，能恢復你的力氣！”鐵師傅又一次將瓷瓶遞到獨孤敗的手上。
獨孤敗打開瓷瓶，一股腦將一瓶【小還丹】倒入嘴裡。【小還丹】入口即化，獨孤敗感覺全身暖融融的。
他試探着去拿鐵錘，
竟然輕鬆拿起了！
不過欣喜的神色馬上轉爲悲傷，心道，即使我恢復了力氣，還是一個廢人。
他無精打采，取出鐵器狠狠捶打，淬火，再捶……
鐵師傅停下了手中的活兒，道：“今兒個你不用打了。選一柄兵器明天好用來伐竹！”
獨孤敗面無表情，在兵器架前掂量了一小會兒，選定了一把最重的劍，名爲墨魂！
鐵師傅走過去，選了一柄輕劍，道：“重劍不一定是好劍！墨魂未必就比得過我手中的輕鴻劍！咱們試試？”
獨孤敗挺劍劈向輕鴻，只聽“錚”“錚”兩聲。
第一聲是墨魂劍斷爲兩截，第二聲是斷下的一截落到地面。
獨孤敗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鐵師傅將輕鴻交給獨孤敗，道：“輕未必就不如重！修爲全失未必就是壞事！”
獨孤敗棄掉墨魂，苦笑：“修爲已失，我如何償還一身罪孽？”
“多行善舉，足矣。”
“我造大惡，行小善，有何用處？”
鐵師傅笑了：“爲善不分大小！何況現在的你跟以前的你已經沒有關係。行善更不是爲了償還！”
獨孤敗搖頭：“不用償還的話我也就沒有必要活着！”
他轉身，將輕鴻別在腰間。又將鐵器鉗至鐵墩上，狠狠地捶打。“叮鐺”之聲一片雜亂，就像他雜亂的心。
鐵師傅似乎有了怒意，道：“我說過，今天不用打了！”
“我在煉心！”
鐵師傅似是嘲弄：“死掉的心不需要再煉！你不僅是廢人，你的心也早已廢掉了！”
獨孤敗怔住，忽然一聲不響地回房，和衣倒在牀上。
獨孤敗不斷喃喃：“廢人！”
廢人不知道帶着怎樣一種心情睡着了。
鐵師傅走進，藉着昏黃的燈火望着獨孤敗，自語道：“如果自己放棄了自己，任何人都幫不了你！”
第二日，獨孤敗像什麼也沒發生一樣，帶着輕鴻上了重陽宮。
早課後，獨孤敗又至後山伐竹。
輕鴻劍剛剛鑄成不久，所以還沒有劍鞘。
獨孤敗從腰間抽出，觸碰到了懷裡的【承影劍】。
他並不拿出【承影】。
——因爲，廢人是配不上神劍的！
廢人閉目存想，其實鐵師傅和重陽子對自己都是一片好意。打鐵能鍛造出強健的體魄，伐竹也能增加自己的氣力。
獨孤敗卻不知道，這也是爲了喚醒他死去的心。
他選定一根細竹，揚起輕鴻，奮力斜劈。
輕鴻果然是好劍，沒有被竹子震斷。竹子也裂出了一道細口。
當獨孤敗終於砍斷這根竹子之時，聽到了竹林深處傳來了腳步聲。
是大師兄？不對，他已經被罰面壁了。
玄青色的人影出現在獨孤敗面前，是玉陽子。
獨孤敗也不向師兄打招呼，他已沒心情幹任何事。
玉陽子走到他身旁，道：“師弟是否飲酒？”
獨孤敗大感意外，想來自己很久也沒有飲酒了，幾乎連酒的味道都忘了。他立即點頭道：“飲！”只有在說這句話時，獨孤敗好像恢復了昔日的豪氣。
“走吧！”玉陽子勁風一鼓，便帶着獨孤敗飄出了竹林。
雲海之上，一張石桌，玉陽子和獨孤敗相對坐了。
玉陽子從懷中取出兩隻酒壺，道：“試試我珍藏了八十年的好酒！”
獨孤敗也不客氣，接過就是鯨吸牛飲，但覺酒入口微苦，接着便火辣辣的。
分明是低劣的烈酒，哪裡是什麼好酒？
不過獨孤敗也不挑剔，有酒喝就已不錯了。
獨孤敗沒有說話，喝完了一整壺。
玉陽子讚道：“師弟好酒量！這壺酒能醉倒八頭公牛！”
獨孤敗只是笑笑，慘然。
玉陽子忽然站起，一聲長嘯。嘯聲猶如奔馬飛蹄，越飛越高，霍然一個轉頭，歸於了平和寧靜之聲。
眼前雲海流雲浮動，伴隨着嘯聲變換流形。好像嘯聲本來來自雲海，而非出自玉陽子。
獨孤敗聽着嘯聲，彷彿自己飄入了雲海之中，流雲繚繞，柔波起
伏。身心說不出的舒暢，似乎自己所有的思慮都被嘯聲帶走，自己身子越來越輕。
就當身子將要飛上天穹之時，嘯聲戛然而止。
獨孤敗霍然回過神來，玉陽子的臉近在咫尺，嚇了獨孤敗一跳。
玉陽子眼如刀鋒，已窺探了獨孤敗的心。
玉陽子哈哈一笑，道：“師弟，你只要做你自己就可以了！”
獨孤敗猛然心驚，向後跳出一步。他方纔一直在想：“自己還能做什麼呢？”
原來心底早已被看穿，教他如何不驚。看來終南山衆人絕非等閒之輩，只怕是天神也萬難比得上的。
玉陽子盯着獨孤敗的眼睛，獨孤敗感覺自己完全暴露，便是赤裸裸的一般。只聽玉陽子繼續道：“你從小就不是在做自己。你想要每個人都對你滿意，所以你儘量隱藏真實的自己。其實一直做的是別人！你怕自己做的不夠好，就將自己包裹在堅冰中。但是有一位姑娘令你心中的冰融化了，而她又意外身亡了。你就將真實的自己隱藏得更深。你將自己的心毀滅。現在你仍然不是你自己，而且連以前的自信也失去了！”
獨孤敗聽着，萬分痛苦。
他發現每個人對自己的瞭解好像都超過了自己對自己的瞭解。
只因爲他一直不是自己！他一直隱藏！一直壓抑！
玉陽子仰天一笑：“出門一笑無拘礙，雲在西湖月在天！”他縱身一跳，便鑽入了雲海中。
下面是深不見底的深淵。
深淵中傳來一個聲音：“對了，不能把喝酒的事告訴師父！我洗個澡就回去，不必等我！”
獨孤敗似乎什麼也沒聽見，只是不住喃喃：“做我自己……”
羣星已升，獨孤敗還怔在雲海。
他忽然走回紫竹林，自己也不知爲什麼。
涼風襲來，竹濤聲響。
獨孤敗的道袍也給吹得鼓起來。
一片竹葉矇住了他的眼，他也並不拂掉。
又一個方向的風吹掉了竹葉。竹葉飄過一截竹節，獨孤敗發現竹節上面密密麻麻的似乎刻着字。
他走近，藉着月光凝視。字正與他的眼相平，似乎是故意寫給他看的：
無根樹，花正幽，貪念榮華誰肯休。浮生事，苦海舟，飄來蕩去不自由。肯回首，是岸頭，莫待風波破了舟。
獨孤敗轉向左邊另一根柱子，上面也有字：
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每一根竹子上都有字。獨孤敗確定昨日並沒有這些字，難道是有人故意寫給他看的？
剛纔玉陽子來的時候就還沒有字，一定是玉陽子走後有人刻下的。或許是和玉陽子串通好的。
獨孤敗嘴角露出嘲弄的笑：“你們何苦爲了我這麼一個廢人……”
“做你自己！”竹濤聲似乎忽然全變爲了這個聲音。
每一片竹葉似乎都變爲了玉陽子，他正振聲長嘯，歌出豪邁之氣。
一幕幕過去的光陰在腦中浮現，同時一個聲音不斷地道：“做你自己！”
獨孤敗的臉色時憂時喜，變化不定。似乎正從頭經歷曾經的一切。
——星隱日現。
——日沉星升。
獨孤敗一直站立不動。
第三日晌午。
日光很溫和，微風停止。獨孤敗的身上落滿了竹葉。
一隻烏鴉忽然落至獨孤敗的肩頭，似乎是將他當作了樹樁。
獨孤敗的氣息已完全變了！
鳥遇不驚，是因爲他已融入了竹林中。
包裹着他的殼已剝落了。
他即將破繭而出！
最開始的獨孤敗是一柄出鞘的冰冷的劍；之後變爲一潭水，死水；現在他什麼也不是，只是一個人，只是他自己。
獨孤敗忽然仰天一笑。
毫無修飾的笑，與竹濤聲融合得絲絲入扣。彷彿這本就是竹林的聲音。烏鴉也未被驚走。
出門一笑無拘礙，雲在西湖月在天！
絕代之英雄，一笑之中長成！
這一笑，將是獨孤敗生命中最爲重要的一笑。
一笑驚風雲，一笑定乾坤。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