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最後一顆星熄滅,眼前又盡是空空的黑暗。
劍靈的聲音道:“好了。”然後就牽着獨孤敗,一步步地返回。
每走一步,獨孤敗心中若有所失的感覺便多一分:“這真的便是靈兒最後爲我做的一件事了麼,我再也不能牽到這一隻手了麼……”
他心中甚至數次閃過卑鄙的念頭,就此扯下黑布,在密道中來個“霸王硬上弓”,只要是生米煮成熟飯,那就……
他當然沒有這麼做。
並不是因爲他是君子,也不是有色心而無色膽,他一向都是色膽包天的混蛋。
只是因爲這一次他似乎真的愛得實在是很深。
他愛她、敬她,所以絕不會強迫她。
眼上的黑布條被取下,見天光已大亮,看來在密道中倒是待了不短的時間。
劍靈手捧一束白絹,道:“你想要的答案,就在上面。”
獨孤敗展開白絹,只見上面三個墨色大字:“摘星樓。”
心念甫動,就已知恐怕方纔自己手指連星就是連出了這三個字。
看來劍靈的推演之術,確頗有神異。
而剛剛的密室,可能也是用來逃避天地間的法則的。
所謂“天機不可泄露”,但在天地之外的奇特空間,應該就能觸探並泄露一些天機了。
劍靈瞧他久久冥思,便道:“摘星樓在神界的名氣很是不小,你應該能很容易找到。”
獨孤敗目凝白絹,偷眼看劍靈,只見她仍是一臉的冰冷,連那語聲都像是拒人千里之外似的。
他心中不免感概一些“女人心,海底針”以及“女人善變”諸如此類的將永世被男人們感慨的東西,但故意卻裝出很冷漠的口氣:“你知道我要問的事情是什麼?”
劍靈道:“不知。”
“這就奇了,”獨孤敗還是一副淡淡的笑意,“你既然不知我所求何事竟也能推斷的出……不過既然是你的話,我當然可以告訴你,我是要找一個人……”
他的話聲頓了頓,似想看劍靈的反應。
劍靈的反應很平淡:“這與我何關?”
獨孤敗道:“半點關係也沒有,我只不過是去找一個女人,而且是初戀情人……哈哈……”
他在大笑聲中下了樓。
他其實很想看看劍靈聽了自己的話是什麼樣的反應。
雖然沒能看見,想必是很精彩。
獨孤敗此刻的表情精彩極了,笑容似哭臉,時而狡獪,時而惡毒,時而痛心……
火熱的陽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忽然一道極耀眼的光芒映在他的臉上身上,細看來似是一道極寬大的劍光橫亙在地,卻被突然而至的獨孤敗給從中截了一小段。
獨孤敗正在想他對劍靈最後說的幾句話,會不會太傷她的心。
他已後悔,可是當時卻像是胸中極其鬱鬱不平,不受控制地吐出了那傷人的話語。
自己是不是太過不可理喻?
愛情中的人本就是不可理喻的。
明明相愛,卻要互相擊出帶刺的話語。
當時,獨孤敗只覺不存心
氣一下劍靈,自己心中就很不舒服,“哪叫她一直不給我好臉色看?我已經夠卑躬屈膝只差沒跪下了……女人啊,女人……”
砰!
沉悶的一聲響,額頭撞上了硬物。
擡眼一看,是斜插在地的兩柄十字交叉的巨劍。
十丈開外,石鑿的巨劍,紋路精細,劍身中央的一拳寬的地方以瑩玉鑲嵌,在陽光下反射着詭異的寬大劍光。
之所以詭異,是因爲這看似普通的撞起來頭很痛的石頭竟然是原本立在劍闕大門前的雙柄交叉巨劍。
巨劍怎會平白無故地移動了地方?
不是巨劍移動了,獨孤敗終於看清,是自己魂不守舍地走到了劍闕的門外。
他苦笑道:“想不到心亂如麻一至於斯,走出這麼遠的路我竟毫無察覺。”
隨即,似乎是呼應着話聲,石劍上閃耀出一陣金芒。
然後,獨孤敗就看見了石劍上所刻的逸興遄飛的金字,一首《水龍吟》:
老來曾識淵明,夢中一見參差是。覺來幽恨,停觴不御,欲歌還止。白髮西風,折腰五斗,不應堪此。問北窗高臥,東籬自醉,應別有,歸來意。
須信此翁未死,到如今凜然生氣。吾儕心事,古今長在,高山流水。富貴他年,直饒未免,也應無味。甚劍聖何事,當時也道,爲蒼生起。
獨孤敗心頭一震,喃喃,“爲蒼生起,爲蒼生起……”忽又振聲長呼,“好劍聖,好男兒……爲蒼生起,當浮三大白!”
胸臆間豪氣填塞,熱血翻滾,恍如找到了隔世的知音。
彷彿將一切的愛恨都拋卻在了腦後,獨孤敗似乎看見了當年劍聖獨抗冥界百萬雄師的場景。
或許是剛豪飲一千鍾烈酒,劍聖之劍正照亮了夕陽,白髮髭鬚的老人撫劍長嘯,坐等在芒碭山——冥界與人界的交接之處。
山外是大漠,塵頭揚起,冥靈子帶着百萬冥將掃蕩而來,血腥與幽影一色,黃土gong落日齊飛……
冥界出兵人界的空前一戰,還未正式開始,就已匆匆結束。
只因爲一個人的阻擋!
一身轉戰三千里,一劍曾當百萬師!
那一戰冥靈子隕落,百萬冥將被劍聖單人單劍給逼退回了冥界,而劍聖也是重傷垂危,拖着病身重歸故里後,終於隕落……
英雄的壯舉是一色的蒼涼悲愴,胸中的熱血隨之而沸騰,眶中的淚水亦爲之而乾涸。
只是,英雄出戰之前,是不是家中也有一雙滿含柔情的美目在祈盼,有一雙纖纖素手昨日還正爲英雄連夜趕製凱旋戰袍,有一個最善良最癡情的女子在翹首以待……
萬世的英雄,拯救了天下蒼生,卻不得不辜負一心的溫柔。
獨孤敗悽然一笑,從未放棄英雄夢的他,會不會也帶着如此的悲愴和遺憾落幕?
他不知到底以怎樣一種心情回到了劍氣軒。
敖遊察言觀色,道:“你臉色不好。”
獨孤敗道:“啓程吧!”
敖遊奇道:“難道你已不再怕後悔一輩子了?”
“長痛不如短痛,與其等到英雄
末路再分離,不如早日揮劍斷情……似乎我永遠也不會算得什麼英雄。”獨孤敗的語氣平靜。
平靜比不平靜更沉重。
敖遊睜大眼看着獨孤敗,似乎獨孤敗臉上長出了一朵花似的。
獨孤敗竟然能如此安分,倒是敖遊萬萬沒有想到的,於是敖遊問:“你不再爭取?不再堅持?”
獨孤敗忽然展顏一笑,笑得竟似很開懷:“我這樣的混蛋,豈會因爲一棵樹就放棄了一大片森林?”
敖遊也笑,感概:“沒想到你竟是如此的沒心沒肺,仙子爲你做了這麼多事,你卻……卻連一滴淚都沒有。”
“我的淚早已流乾了,”獨孤敗淡淡迴應,走到一隻書架旁,取下上面的一隻銀瓶,道,“你知道這瓶子上的圖案有什麼典故?”
敖遊道:“鐵騎銀瓶,瓶上所琢十三追風鐵騎乃是劍聖舊部,曾隨劍聖數次出生入死,多年來在斬妖除魔時幾乎死傷殆盡,據我看來……劍魁很有可能就是十三追風鐵騎中的一人。”
獨孤敗將鐵騎銀瓶擱置桌上,道:“這破瓶子除了一段典故外,自身必定也是一件寶貝。”他的眼睛忽然放出了光,財迷見了財寶通常都會放出的那種光。
敖遊不屑地道:“臨走你還想撈一筆?”
“我或許還想大撈一票呢,”獨孤敗笑道,“這瓶子應該藏有儲物空間,容量應當不小……”
“那是,”敖遊截口道,“裝一條江也不滿半瓶!”
“那就好,”獨孤敗又將射日弓取下,置在桌上,然後拔出浮竹劍,對着自己的左手腕劃去。
哧!
血水涌出有聲,滴落在銀瓶口中。
敖遊驚道:“你要割腕自殺?失戀而已,何必想不開……”
獨孤敗的臉色一下子就已如紙白:“我說過我的淚已流乾,但總算還有血流。射日弓再加上浩然玄血,靈兒……就算真神來犯也儘可擊退了!”
敖遊不住嘆息:“情乃何物,竟令死人也都捨身忘死了……不過,好像你爲了每一個女孩子都幾乎可以拼命的,本龍是不會看走眼的……”
轉眼間已注了許多血,獨孤敗的一條手臂幾乎已白得驚心,這才止住血,用白布裹上。
獨孤敗這纔對敖遊道:“孽龍是不會看走眼,無論是怎樣的女孩子,我保證能在一個月內忘掉。所以嘛,趁着忘掉之前還是爲她留一點東西……”
人已離開。
像是不曾停留也不會停留的浪子既定的宿命。
在贈給劍靈的鐵騎銀瓶裡面裝滿了射日弓的專屬“羽箭”浩然玄血。
銀瓶下壓着一張泛黃的紙。
如容顏般憔悴的紙上面留了一首《賀新郎》:
短夢笙歌裡。盡餘歡,啼痕尚在、芳蹤難覓。杯盞空盛楊柳色,難記浮生浪跡。笑窮骨、曾舞千器。仗劍狂名行當年,恨相識、換取傾城淚。休翹首,風流逝。
人生有酒須當醉。奈老何、親朋散落,孤飲無味。潦倒紅塵天涯客,千古從來如是。正目斷、江湖風起。天重雲輕遙徵路,越關山,薄暮煢巖立。藉慧劍,斬情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