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正蒍賈出身世家,從小便聰慧過人,他一生迄今爲止一帆風順,最爲人津津樂道的有兩件事:一是他愛與鬥椒擡槓,卻至今仍沒被鬥椒弄死,甚至鬥椒還對人說:當今楚國,能與他並肩的,只有蒍賈;二是他年歲不小,卻只娶了一房夫人,他與張苾芬青梅竹馬,琴瑟和諧,是郢都城內人人羨慕的伉儷。
可這第二件事,最近似乎反成了個笑話。
原因在於蒍賈年少時遊蕩諸國,曾在越地結識一名良家女子。蒍賈走後,該女子發現自己懷孕。她父母也不知孩子父親是誰,匆匆將女子嫁給一個老翁充妾。老翁去年死了,這女子帶着兒子找來郢都,幾經周折,終於與蒍賈相認。
蒍賈覺得很對不起這對母子,與張苾芬商量後,將他們接到府裡來住。
誰知張苾芬嘴上說得好聽,暗地裡卻聯合家中僕婦欺負母子二人。李莫忍了三個月,張苾芬手段愈發毒辣,竟命人拿滾燙的開水去澆蒍敖。李莫護子被開水燙傷,這事也鬧到蒍賈面前。
蒍賈無法,只得在城中另擇居所,供李莫母子居住。他怕張苾芬再生事,挑的地方離蒍府很遠。但如此一來,他自己不方便兩頭跑。他心中憐惜李莫,自然而然在她這邊住的日子多了些。
前幾天,張苾芬專候着蒍賈不在,帶一干人去李莫住處鬧事,幸而蒍賈有所防備,留着會武的護院保護李莫母子。張苾芬沒討着好,忿忿離去。但她這一來一去,蒍敖卻一病不起。
這日,李莫的小姐妹貝錦上門來看她。蒍賈爲討李莫歡喜,請過幾次長教坊的舞伶來府中給她表演解悶。李莫好說話,和一些小舞伶交談起來,知道她們的老師也是越女,現在嫁到伍家,是伍舉的夫人。李莫有心結識那位越女,又怕人家瞧不上她,不好意思開口,但舞伶們機靈,不知怎麼傳話給了貝錦,沒過多久,貝錦主動上門來看她。兩人一見投緣,遂常常揹着蒍賈相聚。
李莫連日憂愁,看到貝錦便眼淚汪汪,還沒來得及說幾句話,有僕婦神色慌張地跑來,說蒍敖不好了。李莫也顧不得客人,拉起裙裾就往後面跑。
蒍敖已經連着燒了快半個月,燒得小臉蠟黃。他一個勁喊腿疼,李莫忙給他揉腿,觸手感覺不對,撩起他褲腳一看,只見孩子腿上密密麻麻的,佈滿黑色圓斑。
李莫嚇得怔住了,忽聽身後一人道:“這病有多久了?”
李莫六神無主,她對着貝錦哭道:“自從張夫人上次帶人來吵了一通後,這孩子就病倒了。請過許多巫醫,始終不見起色。”
“那多久了?”
“十一天了。”
貝錦沉吟片刻,道:“瞧小敖這情形,不像普通的病。姐姐若信得過我,我可以介紹一位巫醫來給他診治。”她見李莫露出懷疑的神色,又道,“這位巫醫,姐姐應該也有所耳聞,便是楚國的卜尹大人。只是蒍大人和卜尹之間有些誤會,姐姐先別告訴蒍大人這事,等卜尹看完小敖的病,姐姐再說不遲。”
李莫眼睛一亮,當即給她跪下,她道:“只求小敖沒事,我什麼都顧不得了。妹妹,你若真能請來卜尹大人,我……我……”她過於激動,一時說不出話來。
貝錦說話算話,次日,當真把白且惠帶來了。
白且惠坐了輛二匹馬拉小車,身邊除了貝錦,僅帶了無牙一個。
李莫久聞白且惠大名,也聽蒍賈開玩笑般提過,說這位卜尹是他們楚王的護身符。若非鬥椒曾親眼目睹她呼風喚雨,撲滅霓園大火,疑心她那一族確實有些通鬼神的門道,即便城中有燕羽營和成家軍相護,他也早捺不住動手收拾旅了。
李莫婦人家,此時又一心求着白且惠,在她眼中,白且惠真就是天神下凡。她看一眼,就被白且惠折服了。
白且惠也是看蒍敖一眼,便知他中了“錢印子”毒。這毒靠呼吸道傳播,尋常大人吸入毒粉大多無事,唯小孩子,吸入便中毒。想來張苾芬上次來這裡鬧事是假,傳毒纔是真。
白且惠開了藥方,讓李莫按方抓藥。
隨後,白且惠戴上面具和頭套,一手抓劍,一手握着燃燒的香草,在蒍敖牀前跳了通。無牙在旁邊搖鈴唱禱。
李莫的人買來藥後,白且惠就在房裡煎藥,一半直接喂入蒍敖口中,一半替他擦腿。
蒍敖服藥後小半個時辰,便開始嘔吐,吐出的盡是些黑泥沙狀物。他吐完,燒退了,連腿上的黑色圓斑也消失殆盡。
李莫目瞪口呆,問孩子感覺怎樣。蒍敖聲音也有勁了不少,他道:“我餓了。”
白且惠又開了一張調理方子,交給李莫,並拿出一件金燦燦的肚兜,給蒍敖穿上。貝錦偷偷囑咐李莫道:“肚兜先別脫,你們一家命運,還要靠它呢。”
李莫也不知如何感謝,跪着一個勁地磕頭。白且惠沒多留,上車和貝錦一塊走了。
蒍賈當晚來李莫處,李莫這纔將白且惠來給兒子看病的事和他說了。
蒍賈聽得大驚失色,急忙跑去看兒子。蒍敖的黃臉上已經隱隱透出些紅潤。他睡得熱了,踢開些被褥,露出金黃色的肚兜一角。
蒍賈掀開被子,仔細看了遍兒子身上的肚兜。肚兜上盤迴着一隻細頸豐羽的鳳鳥,右下角用紅線繡了個“旅”字。
蒍賈心中盤算了遍,讓李莫解下這個肚兜,他揣在懷裡,便離開了宅院。
李莫心中惴惴不安,不明此舉何意。她拉着兒子的手,坐在牀旁凝思。兒子的手動了動,蒍敖醒了,一雙不大卻有神的眼睛靜靜看着她。
李莫拭去眼角淚花,笑道:“你爹爹真是的,纔來,又不知去哪兒了。他別是找那女人理論去了吧?”
蒍敖道:“纔不是。爹爹問心有愧,不敢去質問那女人的。他拿了我的肚兜,想必是去向原主人道謝了——媽媽,我看楚王,也未必如旁人說的那麼不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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蒍賈到了宮門前。本來這時候,宮門應該落鎖了,偏偏今天,像在候着什麼人似的,遲遲未關。
閽人認得蒍賈,一見到他,便轉進去。不過片刻,出來一名侍衛,也不說話,衝蒍賈笑笑,轉身便走。
蒍賈跟着他走了兩步,忽然停下,道:“喂,我是去見卜尹大人,你可別給領錯路!”
那人也停下,回身點點頭道:“錯不了。”
蒍賈很快被領到蘋臺處,還未進去,就聽到空中箭絃聲響,待進去了,院中幾個小童正收箭靶,顯然射箭的人剛離開。
蒍賈偷瞄了眼箭靶,見上面猶自插着幾根箭,不是正中靶心,就是離靶心極近。
領他進來的侍衛神態愈發恭敬,他不敢再往裡去,將蒍賈交給一名二十多歲的巫女,由那巫女將蒍賈帶至一涼亭。
蒍賈拾級而上。伯勞鳴叫,清風拂面,積了一天的暑熱,不知不覺間已然散去。
白且惠和旅坐在一張席上。旅啃了一半的香瓜擱在一邊,他一隻右手袖子撩至肩部,光裸的前臂上紮了數枚牛毛粗細的針。白且惠眼前攤着一張人體圖,她照圖行鍼,不時從旅臂上拿下兩針。從白且惠身上,傳來一陣陣若有若無的古怪味道。這兩年,她早已不用蘭香,因整日沉浸在研製毒物的解藥上面,身上也浸染了種種藥氣。
蒍賈聞到這股氣味,不覺皺了皺眉頭。
無牙通報工正蒍賈到,那席上兩人同時轉過頭來。蒍賈眼前一亮,彷彿日月爭輝,金星閃耀,他忙低頭垂目行禮,心頭好一陣才平靜下來。
旅笑道:“蒍賈,你這麼晚跑蘋臺來做什麼?找且惠占卜嗎?”
白且惠道:“我今日被伍舉的夫人叫去替蒍大人兒子治病,蒍大人大概是來道謝的。”
“蒍賈,你膽子不小。你兒子得病,居然敢勞動寡人的卜尹?”
蒍賈陪笑道:“臣的家事,勞煩到卜尹大人,心中實在過意不去。這次來,是謝謝卜尹大人救命之恩,也是來聽候差遣的。”
旅冷笑:“你能替卜尹辦什麼事?”
白且惠已趁他們說話拔走了旅臂上所有針,連同人體圖捲一捲,讓人收下去。她道:“難得蒍大人跑一趟,正好大王寵愛的優伶待會兒要在這下面臺上做一場戲,大人便看完再回去吧。”
蒍賈本來猶豫要不要將肚兜還給原主人,聽這麼一說,先將肚兜塞了回去。他笑道:“早聽說優孟的戲天下一絕,今日沾卜尹大人的光,終於能親眼一觀了。”
有人在白且惠下首給蒍賈設席。旅湊到白且惠耳邊,兩人喁喁細語。蒍賈忍不住朝那二人看去,覺得他們的確如傳聞中所說的無比親密,卻又因太過堂而皇之,顯得並無私情。
巫女們端上新的香瓜,旅道:“寡人的舌頭都吃麻了,給蒍賈送去吧。”他朝蒍賈指了指,明亮燈火下,正好讓蒍賈看清了套在他修長右手拇指上的扣弦玉扳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