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子沒能活着再見到楊歡。進宮的路上, 四名刺客,襲擊了她所乘坐的葛府馬車。趕車的車伕,陪桃子一起進宮的保姆, 加上桃子本人, 全部遇了害。遇害的方式很統一:不多不少, 一人一刀, 抹在脖子上。
車上還有一名護衛, 負責一路之上,保護桃子的安全。因爲身手不錯,該護衛大難不死, 不過,卻也是身受重傷, 最終能否活下來, 還是未知。在與刺客搏鬥的過程中, 該護衛殺死了一名刺客。剩下三名,在殺死桃子後, 乘着路人吱哇亂叫,亂跑亂撞之際,逃掉了。
經過一番修飾,桃子的屍首被人送進宮來,停在了慶春宮一間西廂房裡。
楊歡幾次哭得昏死過去, 慕容麟苦勸不住, 索性不勸了, 由着她盡情地哭——怕她哭不痛快, 再憋悶出病來。他把楊歡摟在懷裡, 讓她在他懷裡哭,在他懷裡昏倒, 在他懷裡醒來。他給楊歡擦鼻涕,擦眼淚,溫聲軟語地不住勸說,希望藉此能多多少少,減輕她一些痛苦。
桃子的屍身被安放在一架小小的烏檀榻上。身上,蓋着牀粉青色的花綾小被。乍一看,像是睡着了。
楊歡跪在榻旁,撫着桃子的身體,不住搖晃,“桃子,醒醒!是姑姑!……姑姑給你作了好多漂亮的衣裳,快醒醒!……睜開眼看看姑姑啊,桃子!……桃子!!”
將近三年不見,桃子長大了,也變得更漂亮了。頭髮烏黑髮亮,五官如畫,記憶中,一雙永遠閃爍着好奇之光的大眼睛,此刻,緊緊地閉着,讓她看上去,像個睡得深沉的乖娃娃。彷彿只要開口一叫,她便會扇動着濃密的睫毛,微笑着醒過來。
可是,無論楊歡如何哭喊,如何搖晃,桃子就只是一動不動地躺在那着,原本紅撲撲的小臉,血色盡消,白中泛灰。
楊歡又一次哭暈過去,慕容麟把她抱回了寢殿。叮囑宮人好生伺候着,他離開慶春宮,去了御書房。
御書房中,大理寺卿早已等候多時。事發後,慕容麟命人將刺客的屍首送到大理寺,希望大理寺能夠從屍身上,發現些蛛絲馬跡,以致最終找出真兇。
大理寺不負所望,還真發現線索了。因爲是國主親自交辦,大理寺卿不敢怠慢,前腳查到線索,後腳就進宮,嚮慕容麟彙報來了。
“陛下請看。”大理寺卿嚮慕容麟呈上了一張畫着圖案的紙。
慕容麟伸手接過,一眼之後,他猛地皺起了眉頭,“這是什麼?”
大理寺卿一躬身,“啓奏陛下,這是在兇徒發間發現的刺青圖樣。”
刺客的屍首送到大理寺後,大理寺卿指名孫毒眼來驗屍。孫毒眼,乃是大理寺中最有經驗的仵作,別的仵作瞧不出毛病的屍首,送到他這兒,指定能給你找出些蛛絲馬跡來。時間長了,他得了個“孫毒眼”的綽號。
接到任務後,孫毒眼瞪着一雙炯炯有神的小眼睛,開始了檢驗。驗來驗去,還真讓他發現了線索——他在刺客的頭頂心處,發現了一塊刺青。
刺青不大,圖案十分奇特,又像字又像花,卻又非字非花。日常裡,這刺青根本就發現不了:一來有頭髮作掩護;二來平白無故的,誰能二話不說就把人家的巾績取下來,抱着人家的腦袋左扒拉右找,又不是老猴給小猴找蝨子。
除此之外,刺客還帶了□□,再就沒什麼了。
彙報完驗屍情況,大理寺卿控背躬身地等着慕容麟的示下。然而,慕容麟一言不發,單是面無表情地盯着大理寺卿交給他的紙。最後,慕容麟沒有作出任何指示,只是凝重着神情,讓大理寺卿退下。大理寺卿有些摸不着頭腦,然而也不敢多問,莫名其妙地,他退了出來。
楊歡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覺,醒來時,正趕上慕容麟從御書房回來。強撐着身體起來,楊歡幫慕容麟換衣服,把常服換成便裝。
因他二人乾元宮、慶春宮的兩邊住,是以,慶春宮中也備了一些慕容麟的衣服,就像乾元宮中也有楊歡的衣服一樣。
慕容麟不讓楊歡動手,怕她累着,“豆寇給我換就行了,你躺着吧,朕換了衣服,就來陪你。”
楊歡搖了搖頭,伸手去脫慕容麟的罩袍,“去哪兒了?”
慕容麟微一沉吟,“御書房。大理寺卿來說刺客的事。”他命大理寺查驗刺客屍首的事,楊歡也知道。
一聽他去見了大理寺卿,楊歡的手停了下來,“有發現嗎?”她哭啞的聲音裡,透出濃濃的希望。
慕容麟不動聲色道,“目前還沒有。”
他說出“沒有”的同時,楊歡已經給他除下了罩袍。一張紙,從他罩袍寬大的袖子裡,掉了出來,左飄西飄地落在地上。因爲惦記着楊歡,打發走了大理寺卿,他匆匆地往回趕,順手把大理寺卿給他的紙,塞進了袖中。
慕容麟想要把紙撿起來,塞回袖中,不想楊歡快了一步。一彎腰,楊歡把紙從地上撿了起來,及至看清紙上的圖案,她怔了一下。
“這是什麼?”她提着紙,把有圖案的一面朝向慕容麟。
慕容麟作出漫不經心地樣子,掃了一眼,“沒什麼?”
楊歡笑了一下,“陛下不會告訴臣妾,這是陳弘給陛下淘換的繡花樣子吧?”女子繡花須得有繡花樣子,要麼是買,要麼是借,要麼是自己畫。笨一點的去買去借,心靈手巧的自己畫。楊歡的花樣子,全都是她自己畫的。
慕容麟眨了下眼,“這是大理寺在刺客頭上發現的刺青圖樣,朕覺得沒什麼價值,所以就沒跟你說。”
燕人有刺青的風俗,無論男女老幼,很多人的身上都有刺青。乾安城中,大大小小,分佈着不少刺青店。慕容麟的左臂上,也有塊刺青:一條揚爪飛騰的龍,燕室的徽記,每個宗室男子的臂上都有,女子的,是一隻鳳。
凝着慕容麟的眼睛望了片刻,楊歡又是一笑,一笑過後,她把紙塞進慕容麟的手裡,“拿回去吧,收好了。”說完,她抱着慕容麟的罩袍,轉身向房中的衣櫃走去。慕容麟望着她的背影,無聲地作了個深呼吸。
自此,二人都不再提刺客之事,很快,楊歡服侍慕容麟換好了衣服。慕容麟拉着楊歡的手,來到東窗下的檀香榻前,一轉身,他先坐了下去,隨即輕輕一扯,把楊歡扯進懷中。
歪靠在慕容麟的懷中,楊歡凝直着目光,不知在想什麼。不鬆不緊地攬着她,慕容麟也是差不多的表情,似乎也有心事。
第二天下了早朝,慕容麟既沒去御書房,也沒去慶春宮,而是直接去了詠恩宮,蕭貴嬪的居所。
他到詠恩宮的時候,小皇子慕容恆正在蕭貴嬪的指導下,嫩聲嫩氣地揹着文章,“天子不仁,不保四海。諸侯不仁,不保社稷。卿大夫不仁,不保宗廟。士庶人不仁,不保四體……”
小皇子搖頭晃腦地揹着,表情認真。見慕容麟來了,他開心地叫了一聲,邁開兩條小腿,磕磕絆絆地嚮慕容麟跑去。
慕容麟彎下腰張開雙臂,等小皇子到了近前,一把將他摟住,抱了起來,隨後,又把他舉到空中轉了兩圈。小皇子高興地連笑帶叫。
蕭貴嬪在一旁看着,微微而笑。
慕容麟的嬪妃,除了陳貴嬪,其餘全是名符其實的大美人。在這些美人之中,最美的,是他的髮妻楊歡。第二美的,就屬這位蕭貴嬪。蕭貴嬪不但人長得美,而且極富才華,琴棋書畫,可謂樣樣精通。
舉着小皇子轉了幾圈,慕容麟把孩子放了下來,抱在懷裡,坐在了一張雜彩琉璃榻上,“恆兒,最近都跟你母妃學什麼了?”
燕國的皇子公主,滿四歲,方能請師傅教導。小皇子早慧,是以,在正式拜師前,蕭貴嬪自己教他。她教小皇子《論語》、《孟子》、《大學》、《禮記》等帝王必習之書,每天都教。教完原文,再細細講解,然後督促小皇子把它們背下來。
這些文章,以後師傅都會教,不過,她要先教給兒子。屆時,兒子再學,自會比從未學過要輕鬆許多。她的孩子,一定要比別的孩子強,一定要是最優秀,最讓慕容麟點頭稱許的那個。
“《孟子》,”小皇子仰頭望着慕容麟,“恆兒最近在跟母妃學習《孟子》。”他口齒清晰地答道。
“哦,《孟子》,”慕容麟微笑着撫了撫孩子溜光水滑的頭髮,“可曾記下一二精警之句?”
“記下了。”小皇子軟着嗓子答。
慕容麟輕輕拍了拍他的後背,“背給父皇聽聽。”
“好。”小皇子眨巴着和慕容麟頗爲相像的丹鳳眼,乖乖點頭,然後,他從慕容麟懷裡跳下地去,規規矩矩地往慕容麟面前一站,抑揚頓挫地背了起來。
“君仁,莫不仁;君義,莫不義;君正,莫不正。樂民之樂者,民亦樂其樂;憂民之憂者,民亦憂其憂。樂以天下,憂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民爲貴,社稷次之,君爲輕。……”
慕容麟默默地聽着,發現小皇子背的,全都是在講如何成爲一名合格的君王。他扭頭看了一眼蕭貴嬪,蕭貴嬪坐在旁邊的一張小胡牀上,正專注地望着小皇子,嘴角微翹,眼中閃着驕傲欣慰的光。他不着痕跡地收回目光。
待小皇子的背誦告一段落,慕容麟問他,“恆兒,日後若是讓你作了國主,你當如何治國?”
小皇子看了一眼蕭貴嬪,蕭貴嬪給了他一個鼓勵的眼神。於是,他挺起小小的胸脯,稚聲稚氣地大聲回答,“恆兒會行仁政,會關心百姓疾苦,”他的腦中,蕭貴嬪慢條斯理地說着,蕭貴嬪說一句,他跟着學一句,“嗯,還要以德服人。”
在他這個年齡,並不能特別領會“仁政”、“百姓疾苦”和“以德服人”的確切含義。不過,因爲平時蕭貴嬪不時對他講起這些字眼,聽得次數多了,自然而然地,他也就記住了。
慕容麟滿意地點了點頭,“不錯。”說完,他一指小皇子手中的物什,“這是什麼?”從打他進詠恩宮,小皇子的手裡,便一直攥着這麼個玩意。
小皇子撲進慕容麟的懷裡,舉着手裡的玩意,獻寶似地給慕容麟看,“這是母妃給恆兒疊的小耗子。”
慕容麟從小皇子手中接過小耗子,看了看,“恆兒會折嗎?”
“會!”小皇子大聲地說,表情很是驕傲。
“是嗎?”慕容麟捏着小耗子的頭尾,輕輕一抻,怪模怪樣的小耗子,轉眼變成條鴨蛋青色的汗巾。汗巾的一角,繡着一團圖案,似字非字,似花非花。
若無其事地掃了一眼那團圖案,慕容麟笑着問小皇子,“那,恆兒教父皇摺好不好?”
“好!”小皇子很高興,從慕容麟手中接過汗巾,一轉身,坐在了慕容麟的身邊,把汗巾放在他的小膝蓋上,一板一眼地折了起來,邊折,邊認真地給慕容麟作講解。
慕容麟笑微微地聽着。
蕭貴嬪看看小皇子,又看看慕容麟,臉上笑,心裡也在笑。
詠恩宮中一片其樂融融之時,楊歡正在慶春宮裡掉淚。桃子已經入了棺,而且,馬上就要封棺了。封棺前,楊歡把先前給桃子做的那些個小衣裳,小裙子,全都放進棺中,一件摞一件地蓋在桃子身上。她相信桃子一定會喜歡。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扒着棺材的板壁,楊歡居高臨下地望着棺中的桃子。多可愛的一個孩子,長大了,還會是個漂亮的新嫁娘,賢惠的妻子,慈愛的母親……可惜,這一切,都在一刀之中,化爲泡影。
無聲地流了陣眼淚,又哀哀地叫了幾聲“桃子”,末了,楊歡一抹眼淚,最後又看了一眼桃子,從地上站了起來,向後倒退一步,命人封棺。
兩名內侍,擡着棺材板走上前來,先是把棺材板扣在棺木之上,緊接着又掄起錘子,一陣“叮叮噹噹”。
整個過程中,楊歡面無表情地看着,看得一眼不眨。
邊看,她邊在心裡對侄女說:“桃子,放心走吧。姑姑發誓,一定會爲你討回公道!一定要讓害你的人,血債血償!姑姑發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