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德到達金墉城的第二天, 一名宣旨官持節來到了金墉城。宣旨官來的時候,外面下着雪,雪勢雖不及昨日強大, 不過, 卻是一點要停的意思也沒有。
寒冷的風, 夾着細鹽面似的雪, 在天地間, 東一把,西一把地下着,天陰成了舊棉絮色, 壓抑得讓人喘不氣來。
昨天到了金墉城後,慕容德讓人給他找了套乾淨衣服換上。此時, 他穿着這身桑染色的常服, 面色麻木地跪在地上, 聽着慕容麟寫給他的奪命詔書。
宣旨官是個四十出頭的中年人,長圓臉, 面白無鬚,個子挺高,有些消瘦。微微叉開點腿,穩穩當當地在慕容德面前站好了,宣旨官展開了手中的詔書, 抑揚頓挫地念了起來。
別看宣旨官人長得瘦, 聲音卻是中氣十足, 洪亮有力。
宣旨官一口氣數出了慕容德十幾樁罪過, “逆倫弒親, 陰害手足,篡奪大位, 戮害忠良,荒耽酒色,不理朝政,暱近小人,誅殺賢能,濫用民力等等。”
讀完了罪狀,再讀處理意見,詔書的最後,慕容麟給出了慕容德的歸宿,一杯金屑酒。
宣完詔書後,宣旨官將詔書交於一手,然後一扭身,命隨在身後的紫衣內侍,將酒端過來。
早就等在宣旨官身後的小內侍,得了指示,當即把手中的烏漆托盤往上又託了託,緊抿着嘴脣,越過宣旨官,走到慕容德面前。
托盤的正中間,是一隻黑皮朱胎的木製耳杯。
慕容德直勾勾地看着盤中的耳杯。
一看就是普通貨色,沒花沒紋的,跟他作國主時用的那些個瑪瑙杯,琥珀杯,頗黎杯,白玉杯,金盃銀盃根本沒法比。
想不到,臨了臨了,他竟是用這麼個破爛玩意兒上路。
杯子不好看,卻是足夠大,滿滿一大杯的金屑酒,即便在這光線晦暗的室內,依舊金光閃閃,耀人眼目。
漠然地看着杯中粘稠而沉重的一片金光燦爛,慕容德在心裡淡淡地對自己說:腸穿肚爛。
的確,這麼一大杯金屑酒喝到肚裡,腸穿肚爛是沒跑了。
靜靜地對着酒杯看了片刻,慕容德一挑眉梢,伸出雙手,捏住耳杯的杯耳,將杯子端了起來。
由於手有些發抖,致使酒水產生了輕微的晃動,於是,杯底的三個黑漆隸書,在金屑產生的縫隙間,闖進了他的眼裡:君幸酒。
君幸酒!
慕容德盯着這三個字呵地一笑,肩膀隨之一抖,緊接着這一笑,他仰起頭,一聲接一聲地笑起來,越笑聲越大,越笑越狂恣。
狂恣中,透着一股難以言說的悲涼。
真是太可笑了,他哈哈地笑着,笑得滿臉淚水。
處心積慮,百般謀算,手段用盡,到頭來,竟得了這樣一個下場!
他恨,他不甘心!
早知如此,他該在慕容長安還在金墉城時,就把他殺了!
可惜,現在說什麼都晚了。
笑夠多時,慕容德猛地一斂笑容,舉起耳杯向口一傾,將那滿滿一杯的金屑酒盡數傾進口中。然後,一直脖子把酒一咽,他“咣噹”一聲擲了酒杯,頭也不回地走到屋角的老舊睡榻前,仰面躺好。
他從懷裡抽出一條雪白的絹巾覆在臉上。巾下,傳來他哽咽的低喃,“父皇,兒臣向您請罪來了!”
不大工夫,雪白的絹巾上,對應慕容德的眼鼻口部位,現出了五處鮮紅的血跡,血跡越洇越大。汗巾覆蓋不到的兩耳,也蜿蜒着流出了兩線暗紅色的血流。
又等了一會兒,宣旨官兼監刑官,命人取開絹巾,但見慕容德臉色烏青,七竅流血,瞠目而亡。
慕容德死了,從僭位到毒發身亡,攏共坐了兩年零四個月的龍牀。
這邊慕容德在金墉城悽慘慘死去,那邊慕容麟在皇宮裡威赫赫登基。登基大典後,慕容麟下令改元永泰,大酺五日,並按例頒詔,大赦天下。
大酺過後,慕容麟開始了他的清算。
首先,追奪慕容德母親裴氏仁烈皇后諡,撤其饗,恢復母親陸後饗;追奪慕容德外祖裴冰,廣平公侍中司空封爵,追復自己外祖陸嶠,兩名舅父,以及外祖兩個弟弟的官職封爵;追諡外祖陸嶠,諡曰:“靖”。
其次,慕容德的子女,無論長幼,並皆賜死,附葬慕容德尚未峻工的山陵,顯陽陵。
按照諡法,“好樂怠政”曰“荒”,諡慕容德爲荒皇帝。慕容德的后妃,全部沒入長寧庵,落髮爲尼。這其中,就包括慕容德愛逾珍璧的中皇后楊蕙。
追復所有被慕容德冤殺的大臣的官爵,發還衆人被抄沒的家產;起建道場,延請高僧,連作七天法事,追薦亡靈,並將這些人重新依禮改葬;對這些人的後嗣,全部按照本人的才幹,授以相應官職。
授慕容超爲大司馬,都督中外諸軍事,錄尚書事,假黃鉞,加九錫殊禮。
進左衛將軍博陵侯陳侃,爲撫軍大將軍博陵公。
除這二人外,慕容麟還封賞了一些人。在封賞的同時,又斥免了不少人。
此外,慕容麟又採取了一系列安撫民心的舉措:如取消慕容德在位期間設立的一些不合理賦稅;停止慕容德修建的幾處皇家苑囿;從國庫中撥錢,賑濟貧苦百姓。
這一系列舉措,與慕容德在位時的種種失德之舉,形成了鮮明對比,燕國百姓,無不拍手稱快。
夜半時分,慕容麟在榻上翻來覆去,輾轉了許久,也沒能睡着。後來,他一翻身,面朝了牆壁地側臥着,閉上眼,靜靜地聽自己的心跳。
他的心,跳得又亂又壯。
伴着慕容麟慌亂的心跳的,是窗外呼嘯的北風。
外面在下雪,下午開始下的,一直未停。
室內雖然攏着一大盆上好的炭火,卻還是有些冷。寒氣,順着窗縫,牆壁,鬼一樣,無聲無息地滲透進來。
慕容麟閉着眼,回憶着這兩年來的風風雨雨。
兩年前,他在神秘人的護送下,去了柔然。
途中,他問了好幾次,想要知道,神秘人到底是受何人所託?只不過,每一次,神秘人都含糊其詞,始終不肯正面回答。所以,直到後來神秘人神秘地消失,他也沒能打聽出來,神秘人和神秘人背後之人,究竟是何方神聖。
一路上,神秘人和他手下們不再蒙面,不過他看得出來,他們全都易了容,根本看不出本來面目來。
就連他自己,也在神秘人的巧手之下,由一名風華正茂的英俊少年郎,變成了個膚色黯黃,面目平凡的中年男子。
十八年前,燕國和柔然不知爲了什麼,發生了一次不小的摩擦,原本相當不錯的兩國邦交,因此而變得岌岌可危。爲了燕國和柔然,能繼續保持安定和諧的局面,爲了鞏固和加強雙邊睦鄰友好關係,當時的燕主慕容攸,決定選送一名女子去柔然和親。
慕容攸的幾個女兒,適齡的全都出嫁了,沒出嫁的全都不適齡;宗親們聽說要把女兒送去山高水遠的柔然,也都各自找了五花八門的藉口推脫。
最後不得已,慕容攸退而求其次,從外戚中選了名適齡女子,封爲順義公主,送到柔然去了。這名女子,就是陸嶠的大弟,紫光祿大夫陸愉的長女陸芳。
按輩份講,慕容麟該叫順義公主一聲姨母,這位姨母現在是柔然乞淵可汗的可敦,也就是王后,給乞淵可汗生了個小王子,深受乞淵可汗的愛重。去柔然投靠這位姨母,對慕容麟來說,是最好的,也是唯一能給他帶來轉機的選擇。
把他安全送到柔然後,一天夜裡,神秘人和他的手下,不聲不響地離開了。他們走後,慕容麟問順義公主,是否知道這些人是何方神聖?順義公主也說不知。
本來,慕容麟想,到了柔然,就向乞淵可汗借兵,攻討慕容德,可到了柔然後,他才發現,這一想法並不能馬上實現。
當時的柔然,爲車師、于闐、高昌、大宛、鄯善五國聯攻,自保尚難,根本無暇他顧。再者說,他孤身前來,來了二話不說,張嘴就管人家借兵,而且一借就是幾十萬,天下哪有這麼便宜的事?
沒奈何,慕容麟只得壓下一腔鬱急之火,打算慢慢見機行事。後來,柔然與五國開戰,他自請出徵,憑藉着自己對兵法戰策出神入化地運用,終於在苦戰一年後,幫着乞淵可汗最終擊敗了五國聯軍,重新樹立了在大漠的聲威。爲此,他不但贏得乞淵可汗的器重,也一併贏得柔然公主窟咄鈴的芳心。
窟咄鈴是乞淵可汗的掌上名珠,母親是乞淵可汗的第一任可敦,聽說了慕容麟大破五國聯軍的英勇事蹟後,本已對慕容麟大有好感的窟咄鈴,這下愈發愛得不可救藥,她對乞淵可汗表示,此生除了慕容麟,她誰也不嫁。
乞淵可汗也相中了慕容麟,本就有心將窟咄鈴許配給他,一聽說寶貝女兒也有此心,乞淵可汗當即將此事跟順義公主說了,讓順義公主去跟慕容麟說。
開始,慕容麟還有些猶豫,不過轉念一想,他馬上就答應下了這門親事。他不愛窟咄鈴,一點也不愛。
可是,他終歸是要再成親的,不然誰給他傳宗接代?這世上除了楊歡,其他女人,對他而言,不過是傳宗接代的工具而已。所以,是娶窟咄鈴,還是娶旁人,從傳宗接代這一角度來說,分別不大。
不過,從另一個角度來講,窟咄鈴和旁人的分別可就大了。她是柔然的公主,是乞淵可汗的心肝寶貝。他可以通過她的嘴,向乞淵可汗借兵,這些兵,可以助他達成所願。
只要能給外祖和那些冤死的人報仇,只要能替他們和自己討回公道,只要能重新奪回原本屬於自己的一切,只要能把那兩個賤人加之於他的傷害,再加倍地還回去,娶的是誰,又有什麼關係?愛,或不愛,又有什麼關係?
兩年來,不時有慕容德的消息傳到柔然。隨着時間的推移,消息中的慕容德越發地不堪——暴虐驕淫,窮奢極欲,任情嚴刻,所用非人。
朝中,三位國丈把持朝政,他們所任用的,也俱是些貪利徇私,不顧國計之徒,這些人賣官鬻爵,以致朝廷內外賄賂公行,把個好好的燕國弄得烏煙瘴氣,民怨沸騰。
又經過一年的修養生息,柔然兵無論從數量上,還是體力上,已經得到了完全恢復;慕容德那邊也已是綱紀敗壞,法度蕩然,時候到了,所以,他回來了。
回來時是初冬,而現在已是隆冬,明天是臘月二十三,小年,一個喜慶的日子,可是,他卻要在明天去見一個讓他心痛不已之人,要去辦一件與喜慶絕無干系之事。
風嗚嗚地颳着,慕容麟靜靜地聽着,聽風聲,聽自己的心跳聲。腦中像有千軍萬馬,亂哄哄地鬧成了一片,又像柔然一望無際的草原,除了浩浩的大風,什麼也沒有。
我回來了,等着品嚐你釀下的惡果吧。
慕容麟在淒厲的風聲中,一遍遍地在心中默唸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