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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很好。

這個天氣很好的意思,是指今天沒有塵暴,沒有颶風,也沒有殞石雨。

天空是桔紅色的,地面也是桔紅色的。也難怪這裡被叫做桔熾,很形象很貼切,因爲這裡的確很熱。

這裡是星系邊緣地帶一顆小行星,這裡沒有礦物,沒有資源,地理位置也無關緊要,所以這兒沒有移民肯來,只設有一個極小的信息中轉站,工作人員一名。每個月補給飛船會來一次。

這是個寂寞的連光線都顯得懶散無力的地方。

我就是這裡僅有的一名工作人員,但是這裡的常住人口卻是兩名。

一個當然是我,另一個是我兒子,未成年,由我監護。我們沒有別的親屬,他當然和我住在一起。

我坐在監視器前面,他坐在我後面的遊戲椅子裡,戴着頭盔,正沉迷於他的網絡遊戲世界。

也許所有的孩子都熱愛遊戲,我記得我象他這麼大的時候最喜歡一款叫做童話世界的遊戲,在裡面,每個女孩子都可愛迷人,每個男孩子都象騎士或是王子,大家熱衷於在裡面實現自己的公主夢王子夢騎士夢。兒子和我的興趣不同,他喜歡的遊戲名字都很怪。上一款好象是叫做“衝撞”,這一款叫“昏迷”,我開玩笑的說,那麼下一款會不會叫甦醒?他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告訴我,下一款遊戲公司已經在製作,年底就會開放,名字叫做死亡。

我無語,這名字也不算不合適,就是聽着讓人不大舒服。

無論如何,在遊戲裡衝撞昏迷死亡,也總比他在現實當中耍叛逆要強。

家務助理機器人把午飯擺在一旁,我拍拍兒子的肩膀。過了兩分鐘,他動了一下,手腳從套箍裡縮回來,摘掉頭盔,露出小巧漂亮的臉龐。

“幹嘛?”他問。

“吃飯。”我說。

他跳下椅子,伸伸腰又踢踢腿:“這麼快就中午了?”

我把筷子遞給他:“有句古話是這麼說的,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你覺得是不是?”

他露出嫌惡的表情:“別動不動就說讓人聽不懂的話。”但是看到桌上的飯菜之後,他表情顯得很意外,也很高興。

“吃魚啊?”

“是啊,你不是說想吃嗎?上次補給船來的時候我讓他們給帶了一點。”

家務助理已經把魚刺都抽掉了,我把魚肉撥到他碗裡,他又撥回一半給我,撇嘴說:“我吃不完這麼多。”

我抿抿嘴,沒再說什麼。如果可以,我也想讓他天天都能盡情的吃到自己想吃的東西。但是沒辦法,在這個荒僻的小行星上,我只能試着種一點蔬菜來改善生活,肉食什麼的都要通過補給船才能得到,而且這些東西要運到這裡來,實在是太過昂貴。

“我覺得我們生活的不錯啊,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兒子前幾天還說起:“好多新移民星和礦工業發達的星球上,有人從出生到去世,都吃的合成壓縮食物和沒什麼味道的營養液。上次我玩的遊戲裡,有個人還說,他的最大願望就是這輩子可以去一次地球,在地面的餐廳裡吃一頓天然材料做的飯。這願望很難實現,因爲從他居住的移民星前往地球的話,太空航行的票價幾乎是一個天價,中等收入的人,不吃不喝的把錢全存起來,也要存上三十年。”

是的。

“媽,蠻荒時代的人,據說每天都可以吃到這些天然的食物,是嗎?”

我點頭:“是的,那時候可沒有營養劑這些東西。再說,他們那時候不做太空航行,也沒有必要做合成濃縮食品來以便攜帶。”

他又問:“別的星球的人呢?他們吃的也和我們差不多嗎?”

我點頭:“是的,相差無幾。當然,有的人生活條件非常優裕,很有錢的人可以專門買一條運輸船,專給自己運輸食物。”

他哦一聲:“對,遊戲裡也有人這麼說過。”

兒子從記事起就生活在這個與世隔絕的地方,除了我和偶爾來的補給船的工作人員,他什麼人也沒有見過。他能談話的朋友全是在遊戲中認識的。

“小白。”

“唔?”他嘴裡含着飯,擡起頭看我一眼。

“我有話和你說。”

“那就說唄。”

我想了想,決定還是直說:“我們要搬家了。”

他不顯得怎麼意外:“是嗎?是不是又監測到什麼大塊兒的殞石要撞過來了?我們遷到哪裡?西區?”

我說:“不是,我們要離開這裡。下次補給船來的時候,我們跟他們一起走。”

他差點被噎着,趕緊把嘴裡的飯囫圇嚥下去,瞪大了眼說:“離開這裡?去哪裡?”

我伸手把他嘴角的飯粒捏下來:“去的地方還沒想好。不過我跟信息部籤的合同已經到期了,你也長大了,該上學了,我們不能再住在這裡了。”

他眨眨眼:“真的?”

我笑着颳了一下他鼻子,然後手指上的飯粒就粘到了他臉上,我笑起來:“假的,騙你的。”

他衝我皺下眉:“媽你就愛騙人!”

不過話雖然這樣說,他臉上卻露出興奮的表情來:“我們要收拾什麼東西?我的遊戲頭盔一定得帶着,嗯,還要帶什麼,我得好好想想……”

我看他鼻子上頂着白白的飯粒搖晃腦袋,上次給他理髮的時候家務助理程序突然間有大概一秒的延遲,然後他腦袋上的頭髮就被一條白溝劃成了兩半,還別說,挺對稱的。我看着那粒飯發呆,不知道這小笨蛋什麼時候纔會發現自己鼻子上粘上了這個。

他的興奮,正說明了這種與世隔絕的生活對他來說也是一種不愉快的體驗。

我的目光移向一旁。大屏幕的監視器上,真實呈現出外面的世界,一成不變的,永遠沉悶刺眼的桔紅色。

“媽。”他在自己房間裡喊了我一聲:“我可以把我櫃子裡的東西都帶走嗎?”

我說:“可以,只要你拿得動就可以都拿走。”

他探頭出來:“我可以讓喬喬幫我拿。”

喬喬是我們的家務助理機器人的名字,是我的前任留下來的,然後它一直忠於職守的照顧我們母子的生活起居。喬喬這個名字是兒子給改的,原來的主人管它叫喬尼,兒子牙牙學語時,喬字會說了,尼字卻遲遲沒學會,一叫就是喬,喬的重複着,所以喬尼很自然的就變成了喬喬。雖然型號落後性能一般,現在還有個別部件磨損嚴重出現老化現象,可是我們還是覺得它十分重要。

“媽。”

喬喬滑過來收拾飯筷,我把手擦乾淨,隨口問:“什麼事?”

他從房間裡探出頭來,問:“我們離開這裡之後,會不會見到爸爸?”

我愣了一下,他有點不大自在,眼睛盯着別的方向,聲音比剛纔小了一半:“我是說,如果順路的話,我們會不會去見見他?你知道的——我從來沒見過他。”

我有點茫然的坐下來,他有點發急,擡起頭來看着我:“我只是想看一看他,看看他是個什麼樣子,就可以了。我除了知道他和我一樣都姓李……連他叫什麼名字,你都從來沒說過。”

我有心理準備,這個問題他遲早會問的,不是現在,也可能是將來的任何一天,任何一個時候。

不過他真的問了出來,我卻還是覺得自己沒準備好。

兒子不屈不撓的追問:“他叫什麼?他是做什麼的?”

我覺得喉嚨發乾,嘴脣也乾的厲害。

他叫什麼?我都快要記不得了。

他……

我慢慢的說:“他叫……李漢臣。我遇到他的時候……他正在被通緝。”

關於那個時候的印象,現在回想起來還是一片混亂。那時候世道不太平,一切都失去了秩序。後來,我在一艘小小的太空船上生下了兒子。那時候小小的軟軟的一團,現在卻已經長成了這麼大,會說會動會和我說不要侵犯他的隱私權。我真想告訴他對自己的媽要求隱私權實在是一件無稽的事情。直到現在我還記得他尿了我一身那時候的狼狽。還有,那時候沒有家務助理,也沒有人告訴我該怎麼照料一個嬰兒,他拉屎的時候我手忙腳亂,胡亂拿了一個儀器盒在下面接着,結果當然是報廢了……

我記得那個人在那時候曾跟我說,他會盡他所能照顧我們母子倆,說話那時他也的確恪守信諾……只是後來我們還是分開了。

那之後我再也沒有見過他。這不是任何人的錯,那幾年時局是太亂了,到處都是叛亂,混戰,今天還是四處流竄的小人物,明天就搖身一變成了叛黨頭目。還有曾經高高在上的貴族們,一夜之間落魄到一無所有的地步。

兒子的表情既顯得意外,又有點不知所措。

我擡起頭看着他。

胸口有點發緊。

我有太多虧欠他的事,這件事也是其中之一。他的成長過程,我已經盡了全力,但是他仍然有太多應該得到而得不到的東西,包括在一個正常環境下長大的生長過程,還有,一個父親。這一件事,也許比別的事情都更讓他感覺到缺陷。

不過在當時,我真的沒有別的選擇。

離開的那天,我已經預先收拾好了東西,把工作日誌和一些其他需要交接的事項一一理清放在工作室裡。我的繼任者還沒有到,聽說要再過幾天才會到達。但是我們今天就要和補給飛船一起離開了。兒子十分興奮,一夜都沒有睡。因爲要離開了,才發現捨不得的東西有太多,拿起這件放下那件,似乎每件都是必須要帶走的。

“媽,我可以帶這個嗎?”

我根本頭也不擡:“可以。”

他猶豫一下:“算了,這個體積有點大。”

過了沒一會兒又說:“媽,我們把這個一起帶走好不好?”

“好。”

停頓了一下他又說:“算了,外面應該也有,不用帶了。”

這麼挑挑揀揀的,時間好象過的特別快。

我的行李出奇的簡單,就一張卡片。這個時代,一張卡,一個號碼,就可以走遍天下。當初來到這顆連名字也沒有的小行星,我除了懷裡抱着的一個嗷嗷待哺的嬰兒,再沒有第二件行李。所以我的前任,一位到了退休年紀不得不離開的老者,把他的家務助理機器人留下來給我。他說,雖然喬尼很舊了,但是當時購買的說明上,它是具有照顧嬰兒的功能的。

謝天謝地,這世上還好人多的。比如給我工作的我的上司,幫了我很大忙的我的前任信息員——

其實我最應該感謝的人是李漢臣,沒有他,我不可能生得下兒子。

沒遇到他的話,我早就死了,現在再說什麼也都沒意義。

但是我只知道他的名字,還不清楚這是不是他的真名。也許是化名。還有他的長相,大概也不是真的。通緝犯用假名和易容是很自然的事,他不這麼做反而奇怪了。在一起的時候忙着流亡,逃命,後來還在流離顛簸中生了孩子,我們沒有說太多的話,也沒有想過太多的將來,那時候實在顧不上,每個人都只活在今天。

早上補給飛船抵達,這次沒有送多少東西來,搬來兩隻金屬箱子,應該是即將來到這裡的下一位信息員的行李。人沒有來,東西先提前到了。我們已經準備好離開,兒子最終只帶了他的遊戲頭盔,還有一個不大的小箱子,裡面裝着他認爲是寶貝的東西。補給飛船上只有兩個工作人員,還有三個機器人。

看到我和兒子身後跟着喬喬,來接我們的人有點意外:“這麼舊了?還帶着一起走嗎?”

兒子拉着喬喬的機械手,一臉坦然的說:“當然,喬喬也是我們家的成員之一啊。”

那個人笑了。

我不想笑。

因爲我也和兒子是同一個想法。

我們的生活就象是一家三口一樣,沒有喬喬的幫助,我們的生活只會一團糟。我到現在都記得喬喬看起來粗壯的機械手,卻能十分靈巧溫柔的給兒子換尿墊喂營養奶液時候的情景。還有,我生病的時候,也是喬喬沒日沒夜的看護着我,照顧着兒子。什麼粗活重活他都能做,而且一直很溫和敦厚,讓我們感覺到彼此都那麼溫暖不寂寞。

對於兒子來說,喬喬也許更讓他有安全感,比我這個半調子不熟練的媽媽還要強。

“小夥子,可是你的這位朋友只能在行李艙呆着,你明白吧?”

兒子不大情願的點點頭,雖然他從來沒有乘過飛船出過門,但這個常識他也有。除了飛船上的領航、操作機器人,其他任何機器人在飛行途中都只能被切斷能源呆在行李艙裡,和其他沒有生命的物件一樣。

看到我們少的可憐的行李,那個人顯然又一次意外了。

他看起來也就二十出頭,嘴脣上方那茸茸的一點毛髮還不大象是成年男人的鬍子,說是汗毛還更恰當一些。以前他曾經來送過一次補給,我記得他姓宋,名字不記得了,也許沒問過,也許問過但是忘掉了。

“您在這裡呆了很久了吧?”

我點頭:“是的。”

“這工作很孤獨枯燥,一般人都待不住的。”

我點頭:“嗯。”

“您當時怎麼會來這裡呢?”

我納悶,這個人的話怎麼這麼多呢?

我不想說太多,牽着兒子的手登上飛船。喬喬不能跟我們在一起了,兒子頻頻回望,一臉的不放心。我輕聲安慰:“不要緊的,下船的時候它就回來了。”

兒子一直興奮的小臉兒上終於露出了一點脆弱的茫然表情,儘管這裡寂寞單調,可是這裡是他從小到大最熟悉的地方,除了這裡,他哪兒也沒有去過,對外面差不多是一無所知。他拉着我手手,小聲問:“媽,我們要去哪裡呢?”

我也有些茫然。

但是我卻不能讓他知道我同他一樣,對未來並沒有把握。

他的不安是因爲不瞭解。

我的不安卻是因爲太瞭解。

外面的世界沒有兒子想象的那麼美好,但是我不能讓他一輩子都呆在這個沒有人跡的小行星上,他的人生不應該是這樣的。

我曾經想過很多次,我選擇這樣的生活對不對。兒子對外面瞭解的太少,也沒有和旁人相處交往的經驗,人情世故和世道險惡他都不懂。這樣的他卻在這樣短的時間內,要進入這個社會,要與人交往,要學習處世,要……我要擔心的事情,實在是太多太多。

但是在當時,這是我最好的,也是唯一的選擇。

飛船很小,也沒有專門的客艙,這本來就不是一艘載客用的飛船。我們坐的地方實際上是工作人員的一間小休息室,有兩張椅子,還有一張牀。起飛之前,屋裡只有我們兩個人。我和兒子面對面坐着,他有點期待,也有點緊張。

“小白,你記得我囑咐你的話嗎?”

他轉過頭來:“當然記得。”

“那你再重複一遍給我聽。”

他咽一口唾沫,低聲說:“在任何情況下都不告訴別人我的秘密,也絕不在別人面前表現自己的能力。”

“不光要記得,重要的是一定”要說到做到。”

“知道啦,你說了好多遍了。”

“我這不是希望你記得牢固嘛。”我攤下手。

他重重的點頭,湊近我耳邊小聲問:“媽,爲什麼我有這個能力呢?你就沒有,是不是我的爸爸有?”

我想了想:“我不太清楚,當時沒有看到過什麼異常的情形,再說,那時候情形太亂,也沒有餘暇去注意,大概他……是沒有吧。”

他抓了一下頭,露出苦苦思索的表情,不再追問究竟,讓我鬆了一口氣。

沒過一會兒他小聲喊:

“媽。”

“嗯?”

“你在想什麼呢?”

“沒想什麼。”

“沒想什麼是在想什麼?”

我黑線:“沒想什麼就是在發呆!”

“哦,我知道了。”

我黑線了。

住了數年的地方,被到過這裡的人起名叫做桔熾的小行星在我的視野裡漸漸縮小,然後飛船開始了空間跳躍,小行星再也看不到,眼前陷入一片流離的藍色光影。一切看起來那麼絢麗,又那麼茫然。就象我曾經歷的過去,也一如我將要面對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