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糖糕的老人早已經不是原先小時候的那個老人了。可是那樣小糖糕還是和原來一樣的可愛, 喜人。每一個糖糕都做得很精緻,絲毫沒有辜負那些好不容易從地底長出來的小麥苗們。
被做成兔子,孫大聖的糖糕們都栩栩如生的。
無論走到哪裡, 回想起嶺南, 蘇袖袖都能記得起這些小糖人們。它們如此深刻的刻在自己的記憶深處, 只要偶爾想到, 就能給自己帶來許多溫暖。
小的時候母親很寵她, 只要她要,母親就會給她買糖糕吃。那個時候父親怕她把牙齒吃壞,不准她吃糖, 只要她央了孃親,娘就會偷偷的買給她吃。
蘇袖袖拿了幾個糖糕。剛要付錢的時候, 就覺得小腹處有個硬硬的東西抵在那裡, 她心下一驚, 就像是踩空了一樣,隨後心如擂鼓。她低頭看過去, 果然是刀,而那刀的主人還是那樣慈眉善目的樣子。
蘇袖袖心知自己是着了道,半點不敢亂動,只壓低着嗓音道:“你是誰?”
那個老頭笑了笑道:“竟不認識我了嗎?”
明明還是那張佈滿了皺紋的臉,笑起來的時候卻有種小女兒的嬌態。蘇袖袖身上的雞皮疙瘩都要起來了。易容術!
直到跟她去了玉虛宮裡, 那個老頭才撕開了自己臉上的假皮。蘇
袖袖這才發現原來竟是蕊兒。
她上下看了許多眼蕊兒, 才悠悠的嘆道:“你易容術越來越好了。”記得以前小時候在玉虛宮裡, 蕊兒易容的時候還是很好認出來的, 因爲女孩子都愛嬌。蕊兒尤其愛香, 喜歡在身上抹玫瑰香,日子久了, 那玫瑰香就像是嵌在她體內一樣,無論易容成什麼樣子,那股子香味總是會出賣她。可是就在剛纔,她的身上一點兒也沒了那種玫瑰香。
蕊兒頗有深意的看了她的一眼道:“便不是我的易容術精盡了。是少宮主你的心已經被迷惑住了,很難再注意到身邊的細節了。”
蘇袖袖眨了眨眼睛,十分無辜的道:“被什麼迷惑了?”
蕊兒咬了咬牙道:“被什麼迷惑,少宮主你心裡明白的很。爲什麼這麼長時間都不回宮主的信。宮主很是生氣。”
說是宮主生氣,蘇袖袖進了裡室看到正在鏡子前梳妝的娘娘時,倒不見得她有多生氣。反正她氣不氣都是那樣微微笑着的模樣。
蘇袖袖給她行了個禮,叫了聲”娘娘。“
娘娘梳髮的動作沒停,背對着她,輕輕的喚了句:“袖袖,過來給我梳頭髮。”
蘇袖袖從善如流的過去給她輕梳着頭髮。她明明已經是這個年紀了,可是頭髮卻依然那樣的順滑,就好像是十七歲的少女一樣,烏黑順滑,時光從來不曾在她的身體上流下任何的印記,這是最讓人嫉妒的。
娘娘看着鏡子裡蘇袖袖的臉,她低眉順目的,顯得十分恭順,以前的那種淘氣倒是褪去了不少。她的脣輕輕的啓開:“袖袖,你最近很快樂?“
蘇袖袖忙道:“娘娘,以前教過我,快樂也是一天,不快樂也是一天,所以我都儘量使自己看起來很快樂。”
娘娘的眉輕輕的舒展開來:“那你的意思是你不快樂了?”
蘇袖袖的腰躬的更低了,笑眯眯的恭敬道:“不在娘娘的身邊,心裡一直記掛着娘娘,所以快樂嘛……一般般。”
娘娘的目光猛得犀利起來:“若是你真的想我,如何我給你寫的信全都杳然無蹤。”那些一封封寄給她的信,全都如同石沉大海一樣毫無反應。
蘇袖袖早知違抗娘娘有今天這一日,但是當這一日真正來的時候,她還是覺得害怕。小的時候在她的陰影下的那些餘威時時刻刻的籠罩着她。她努力平復着越來越亂的心跳,試圖以一種很平淡的語氣開口道:“鴻雁傳書是有很多難以預料的因素嘛。就比如說那萬一雁子飛着飛着碰到一個很飢餓的人,那這個人還碰巧箭術比較好的話,雁子不就被射下來,所以就不到我的旁邊。”
娘娘倏的轉頭看她,眉目不動:“難道我寄出去的十八封信,每一個雁兒都碰到了那個很飢餓的人?”
蘇袖袖以袖掩口,輕輕咳了一聲道:“我只是說了其中一個雁兒的死法嘛。那別的雁兒可以有別的死法。就比方如她飛着飛着正好下了大雨,那隻雁兒在風雨中驚慌失措,心下十分惶恐,於是一個不注意撞樹撞死了。”
娘娘過了好一會,才輕聲的笑道:“你說的如此逼真,倒好像是自己親眼看見過一樣。”
蘇袖袖低頭謙虛道:“要有想象力嘛。娘娘以前也告訴過我想象力是創造力的來源嘛。”
娘娘拍了拍她的頭:“聽起來你還是很孝敬的,我說的話都熟記於心了。那你還記不記得我曾經跟你說過要聽話呢。”
蘇袖袖輕輕的笑起來,看起來格外乖順:“我一直都有聽娘娘的話啊。”
娘娘也不揭穿她,只是看着鏡子裡自己的花容月貌道:“袖袖,你長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也很正常,我不怪你。只是你要想好,一步錯步步錯。你難不成真覺得流落江湖,提心吊膽的漂泊比錦衣玉食的生活好?”
蘇袖袖抿了抿脣,誠實的道:“傻子也不會那麼以爲。只是我不想去騙人。娘娘,如果你願意的話,我現在就回到你的身邊孝敬您。只求你放過李榮浩。”
娘娘盯着她看了好久,才終於嘆了一口氣道:“我說不動你了。讓你爹親自說說你好了。”
話間剛落,門就咿呀一聲從外面被推開了,進來的人讓蘇袖袖神魂俱裂。居然是他的爹爹。
他一身鎧甲,面目凝肅,與玉虛宮處處紗帷,仙氣陣陣的格局十分不襯。
蘇袖袖只覺得胸腹間都颳起了大風,五臟六腑都快移了位,說出來的話乾澀的狠:“你做什麼?你放了我爹。”
娘娘看着她的眼神一瞬間變得晦澀難懂。這就是她養了十幾年的姑娘。心居然向着那個殺母仇人。果然還是血濃於水嘛。她的嘴角牽扯出一個諷刺的弧度,指着蘇袖袖的額頭,帶着諷刺失望的語氣道::“你是不是忘了是誰把你送進玉虛宮裡?若我當天真的把你練成了藥,你如今是否還能站着說話?或者這些你都忘了,難道誰殺了你娘,你也忘了不成?“
聽得此話,蘇老將軍的瞳孔一下子睜大了開來,目紫欲裂。蘇袖袖知道是他殺了婉妹?他驀然轉頭看向蘇袖袖,只見她面目憂傷,眼角眉梢都是哀慟,顯見的是知道的,他像是被人迎頭重重的打了一拳,整個人都彎下了腰,那挺直了半輩子的腰再也無法直起來。如何去教得蘇袖袖,他是這樣一個不負責的父親吧。
若是很多年前,蘇袖袖心裡肯定是已經被哀怯欲絕了。親眼看到母親死於他劍下的時候,她確實恨不得吃他的肉喝他的血。可是時日過去了,當年無論是對父親的懦慕之情還是對他的恨意,都已經磨平了不少。她的心好像是被蟲子咬出的樹洞,陽光進不去,風霜傾蝕着,暗黑暗黑的。
蘇袖袖苦笑了一聲,努力挺直了腰背對娘娘說:“你放過我爹吧,他一直聽你的話。你有什麼不滿的,儘管衝我來就好了。”
話還未說完,便感覺到自己的手臂被猛的一拉,下一瞬間就到了爹爹的身後,他立於她的身前,無端讓她覺得很安全。昨天今日彷彿重疊,十幾年前他爲了榮譽與前途將她推了出去,現在卻又像是一坐小山一樣擋住了她。他的聲音洪亮堅定,在空蕩蕩的廳堂上回蕩了好久好久:“你這個妖女害得我家破人亡還夠嗎?你現在還想要做什麼?”
聽得他的話,娘娘莞爾而笑,梨渦彎成美好的弧度,她像是聽了極有趣的事情一樣,笑得很是久:“我害得你家破人亡?蘇護,我或許害過很多人,但是絕對沒有害過你。一切都是你選的。沒道理你選擇了容華富貴,還想要家宅平安。當年我說缺一味藥,正巧要袖袖做藥引,是你自願把女兒送給我。而你夫人帶着女兒出逃的時候,也是你親手殺了你夫人。都是你自己選擇的。難道袖袖上玉虛宮是我抓來的嘛?難道你夫人是死於我的手的嘛?”說到這裡,她那清澈如水一樣的目光此刻卻銳利如劍一樣的射在了蘇袖袖的身上:“這些你都忘記了嘛?我十多年對你的教養比不上他身爲你父親的頭銜?還是說仇恨對你來說什麼都不是?”
提及過往,蘇袖袖只覺得自己那傷痕累累,結滿了傷疤的心此刻又被重新撕開來,血淋淋的傷口又暴露在大家的面前,她痛不欲生。她要怎麼說,說不恨自己的父親。那怎麼可能呢。她恨不得吃他的肉喝他的血。可是他也確實是這個世界上她唯一的親人了,難道真要眼睜睜的看着他去死。
蘇護目光充血一般紅,本來威嚴端正的神情現在因爲憤恨扭曲起來,他執起劍咬着牙撲向娘娘:“我跟你拼了!”
面對他的雷霆攻勢,娘娘只是身輕意閒的一徹身便躲了過去,四兩撥千金。她面上的神情還是一貫的風輕雲淡。
蘇護在密密的攻勢裡,轉過頭對蘇袖袖喊:“快走。”
蘇袖袖說不清心下是什麼樣的感情,只怔怔的站着,只覺一瞬間神思恍惚。
看到女兒仍愣愣的站在那裡,蘇護又大聲的喊了句:“你快走!袖袖,是我對不起你,如果有來生的話,我還做你爹,一定好好補償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