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凡見着轟然倒地的男子屍體,忽然忍不住的嘔吐。他入宗以前,住在皇城吳家府邸,身爲族長幼子,久居高牆之內,不知世事險惡。後來入了風炎宗,也是整日裡跟着師父魏元虛飲酒作樂,悠哉遊哉。這還是他第一次看見活生生的人在眼前被殺死。他嘔吐着,對修靈忽然涌起股強烈的排斥感。他心裡認爲,若非修靈,塵滿城與這素昧平生的道袍男子便不會有甚瓜葛,男子也不會因此而死。他年齡尚幼,內心單純,不知世上恩怨糾紛紛繁複雜,直如盤根錯節,解也解不開,只把這一切禍因統統算在“修靈”頭上。
吳凡嘔吐一陣,漸漸好受,起身看去,卻見塵滿城倒在地上,嘴角溢出一絲暗沉的血跡。吳凡吃了一驚,過去一看,塵滿城雙眼緊閉,昏迷不醒。而令吳凡詫異的是,此刻塵滿城體內,一股在外界便能察覺到的狂暴靈力,如同失控的洪水般,在他的經脈中激盪着橫衝直撞。
吳凡暗道,這塵滿城莫不是剛纔使秘法強行提升實力,現在受到靈力反噬了?他曾聽族人說過,一些奇特的靈決,有着短暫拔高修靈者修爲的神效,只是這些靈決施展後,會留下強烈的後遺症。他知塵滿城現在的情況萬分危險,一個不慎,經脈被失控的靈力損壞,以後便不得再修靈,淪爲廢人。心想只有將他帶回天殿,請師父出手相救。
塵滿城一動不動的躺在地上,右手卻仍緊緊握着劍。吳凡想要掰開他握劍的手,拿出劍,方便揹他。但他的手指剛剛觸到劍,塵滿城身體一震,睜開了雙眼,聲音虛弱,卻帶着高山般的堅定道:“放手,不要碰我的劍。”
吳凡急忙鬆手,才知道犯了塵滿城的古怪忌諱。他笑道:“我只是想把你帶回去治傷。”
“不必了。”塵滿城臉色蒼白,掙扎着爬起來,剛剛走了兩步,一個踉蹌,又要摔下去。吳凡連忙扶住他,道:“你又何必逞強呢,還是跟我回去好好醫治吧。”
塵滿城緩慢呼吸着,道:“我住在林中木屋裡,我有療傷藥。”
吳凡道:“那我送你回去。”他不等塵滿城回答,已將他背在背上。吳凡的身子本來消瘦,塵滿城又比他高出半個頭,他運起靈力,深一腳淺一腳的往林子裡走去。行不過二三裡,看見了一間小木屋,吳凡料想這便是塵滿城的屋子,踢開門,走了進去。屋子裡僅有着一牀一桌一椅,再無它物。吳凡將塵滿城放在牀上躺好,塵滿城側起身,指着桌上一瓶三寸高的銀質窄口瓶,低沉着聲音道:“這就是療傷之藥,服三粒。”吳凡取出三粒藥丸,又見桌上水瓶裡還有半瓶水,便讓塵滿城將藥丸和水吞服。塵滿城服藥後,潛心煉化藥力,不再動靜。吳凡恐他再出什麼差池,不敢離去,伏桌而睡。
這一定是塵滿城最驚悚的一次睡醒。
清晨,林間的第一縷陽光照耀下來時,塵滿城睜開眼睛。他從四歲開始,每天的這個時候都要起來練劍,十一年來從未間斷。他睜眼平躺,忽然覺得屋子裡的氣氛有點不同尋常。他偏過頭,差一點從牀上跳起來。
在他身旁,睡着一個……男人。
吳凡抹着眼睛,帶着還沒睡醒的迷糊道:“怎麼了?”
塵滿城的拳頭握緊。忍住。道:“你怎麼會在這裡?”
——他的意思其實是問吳凡爲什麼會…睡在自己的牀上,吳凡卻以爲他在問自己爲什麼在他的屋子裡,他打了個哈欠,道:“你忘了嗎,昨天是我揹你回來的,怕你再有什麼事,就沒走了……噢!”他似是明白了塵滿城發問的關鍵,“本來我是趴在桌子上睡的,後來太冷,你的牀又寬,就上牀去睡了。”
吳凡表情漫不經心,像是說着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看着臉色一塊青一塊白的塵滿城,又閉上眼,懶懶道:“兩個大男人,這有什麼,看你和個小姑娘似的。”
如果他睜開眼,就可以看見,塵滿城那如遠山般淡漠的眼瞳裡,此刻正涌動起一絲淡淡的,又好氣又好笑的暖意。 他的眼神本來永遠是沒有感情的,彷彿雪山上獨飛的鷹,又像沉默無情的神祗。連他自己都爲這突然出現的笑容嚇了一跳。他起身下牀,走出了屋子。一聲聲的拔劍聲,舞劍聲,很快在屋外響了起來。
一個時辰後,他練劍回來,看了看重新睡着了的吳凡,又走了出去,再回來時,左手已拿着根翠綠的枝條,上面結着七八個拳頭大小的青果。他將果子一個個扯下,堆在桌子上,吃了兩個。
塵滿城端坐椅子上,輕聲咳嗽。吳凡沒有動。塵滿城撫額,喊道:“吳凡。”他的聲音不太自然,像是很久沒有叫過別人的名字,已經不知道用什麼語調。吳凡醒過來,升個懶腰,道:“怎麼?”
塵滿城站起身,道:“昨日便已說過,我要下山了。”
吳凡道:“去哪?”
塵滿城道:“不知道。”
吳凡嘆道:“今天一別,不知何日才能相見了。”
塵滿城道:“你與我本也沒有必要再相見。”
吳凡不以爲意,伸出右手,指上一枚灰色戒指光芒閃動,隨後一罈美酒便是憑空出現在他掌心上。吳凡掀開泥封,笑道:“來!爲你踐行。”
塵滿城道:“我從不喝酒。”
吳凡道:“不能破一次例?”
塵滿城沉默,沉默往往表示着默認。他伸出手,拿起桌子上的水瓶,仰頭一飲而盡。然後就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他什麼也沒有拿,什麼也沒有帶,只握着他的劍走了出去。
吳凡忽然發現,無論什麼時候,塵滿城都握着那柄劍,從來沒有放下來過。吳凡搖頭一笑,對着塵滿城緩慢堅定的背影舉了舉杯,飲一口酒,道:“再見。”
幾日後。
“當……”太初峰巔,一聲低沉古老的鐘鳴,悠悠的在山際迴盪。一大羣白羽紫頸的飛鳥被鐘聲驚動,扇動羽翅,自高大的白楓上衝天飛起,很快的變成遠方天空裡的白點,再也看不見了。
聽到鐘鳴,天殿弟子們皆是擡起頭,望向那峰頂的黑色巨殿。然後放下手中事物,臉上帶着些許驚疑之色,施展身法,快如流星的奔上殿去。
正在一株大樹下小憩的吳凡,被鐘聲吵醒,他站起身來,看着面前飛奔而過的一個又一個弟子,暗道:“今日是怎麼了,天殿竟是響起了“鍾召”!”
“鍾召。”是風炎宗等級最高的傳召方式,每一個弟子,在入宗時,都會被告知,在聽到“鍾召”時,無論身在何處,無論在做什麼,都要無條件的,以最快的速度回到議事堂內。吳凡摸摸眉毛,跟上隊伍,向着峰巔巨殿走去。
大殿前,是一片規模不小的廣場,吳凡沿着長長的石階走上來時,廣場上已經恭恭敬敬的站着七八十個青年男女,而在羣弟子對面,負手而立着個白袍老者。老者見人已到齊,開口道:“今日傳你們來,是因爲有人來拜山了。”
衆弟子一陣譁然。“拜山”,是白楓山脈這諸多宗派中一個不成文的規矩。偌大的山脈中,山峰不同,靈氣的充沛程度自然不同,在弱肉強食的修靈世界,顯然是不會遵循什麼先來後到。因此,一些實力強橫的宗派,便是會去奪取其它宗派佔據的靈氣更加凝實,更加充沛的山峰。但這般強佔,自然是會引起拼命的反抗。到頭來往往兩宗全面開戰,拼個魚死網破,得不償失。
但靈秀之峰,強者居之,於是,一種比較柔和的奪取山峰的方式,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漸漸的在這浩瀚山脈中流傳起來。這,便是“拜山”。所謂“拜山”,其實就是擺開擂臺,讓雙方年輕一輩的弟子相互比試,若是來拜山的宗派弟子得勝,那麼這座山峰,便要易主了。這“拜山”,其實也並不公平,但在那些實力強大的宗派默許下,成了一條必須遵循的鐵規,若是有宗派犯規,便會遭到這山脈中幾乎所有宗派的抵制,甚至是開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