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公子,今天又有兩百多名失魂嬰兒,我都將他們安置在養生館中了。”
軍務會議結束之後,郭岱離開琉璃宮。如今他依舊是世上唯一能治癒失魂瘟之人,江都朝廷之所以遲遲不排兵馬援助鎮南軍的一個原因,便是礙於郭岱的還魂妙法。
一方面朝廷將郭岱爲首的南境列國盟軍稱爲“南匪”,另一方面東境不少權貴人家若有子女出生,便立刻安排人手秘密送來南海國都,請求郭岱救治。與之一同前來的,自然也包括不菲“診金”。
說是診金,但其中還包括了相當多的糧秣被服、方真靈材、軍營器具,在江都朝廷看來,此舉與資敵通匪無疑,卻難以遏止。
以至於在太玄宮中,也有一批修士認爲,眼下不如暫時先安撫南匪,邀請郭岱前來江都救治大批失魂嬰兒,尤其是太子世子,暫緩燃眉之急。
這個消息傳到南海國都,郭岱並不太當一回事,自己已經吃過一次虧了,如果就此前往江都,那麼要對付的人只會更多、不會更少。眼下郭岱自己還不宜與霍天成太早碰面,因爲他也要考慮如何應付虛靈。
如今南海國都中興建了養生館,是一處安靜大宅,內外都佈置了各種法陣,其中每一間屋舍都能維持失魂嬰兒的生機。一些匆忙趕路送來的失魂嬰兒,或許在路上受了什麼病氣,因失魂無覺,大人們也不瞭解情形,如果貿然救醒,神魂迴歸,病氣立刻發作,反倒兇險倍增。
所以但凡送來南海國都的失魂嬰兒,都要現在養生館中調養幾天,郭岱就將此間事務交給桂青子打理。有祭陽令在手,確實可以保證這些失魂嬰兒生機完足、體魄無傷。
郭岱這段日子倒休閒得很,平日裡除了聽虛靈分體自己跟自己演戲般的軍務會議,就是指點桂青子修行,以及向瀝鋒會修士傳授靈根修法。
別看都是傳授,但兩者差別甚遠,郭岱也總算明白,爲何有些方真宗門會說分什麼內門外門、秘傳顯傳。一些修行關竅、尤其涉及身心調攝,每個人都有或多或少的差別,需要師長深入且透徹的眼力,還要預料到弟子未來修行可能遭遇的問題。
郭岱自己有本事殺出個屍山血海,可是頭一回指點弟子修行,只覺得頭皮發麻的難,看着桂青子都要覺得無從下手,唯恐說錯一句話都會讓她未來修行出了岔子。
而對於瀝鋒會的靈根修士,郭岱則隨意多了,反正瀝鋒會修士不是有自己原本師承就是江湖散修,郭岱要是裝出一副師長的樣子,人家說不定還不樂意聽。所以郭岱傳授的,就是凝鍊罡煞與煉製術兵的技巧,偶爾也去看看勾腸客與靜南思有何進展。
見識過鎮南軍碎山神弩的威力,以及虛靈利用無量妙音塔干擾傳訊法器與方位感應,郭岱更篤定需要自己煉製屬於自己的法器。虛靈的滲透實在是無孔不入,如果連無量妙音塔的出現都是虛靈的手筆,那麼幾乎整個南境的狀況,從一開始就在他的掌握之下,郭岱自己與葉逢花的反目敵對,不過是讓虛靈正式動手的引子罷了。
無論是五氣飛刀還是白貝石,其實都不能令郭岱滿意。那一對刀劍也不是郭岱親手打造,只是經過祭煉。就更不用說洞燭明燈與白虹劍,郭岱至今都未能將這等神器領悟透徹。
若論天材地寶,如今郭岱可以說完全不缺,只要他想,無論是瀝鋒會、南海國還是虛靈,都有辦法爲他提供。但問題就在於,郭岱連要煉製出怎樣的法器,都沒有一個明確的頭緒。彷彿最近的修行,讓他落入一種莫名的恍惚之中。
郭岱治療完又一批失魂嬰兒,領着桂青子在南海國都中無事閒遊,如果他不戴縱目蠶叢面,反倒沒有幾個人認出他來。
隨心信步,郭岱來到勾腸客打造的蠱室,從外面看就是一個大倉庫,內中昏暗溼熱,就像是一個巨型的巢穴,不知藏伏了多少蠱物蟲獸。
“岱尊前來,有失遠迎、有失遠迎啊。”勾腸客看見郭岱,連忙上前行禮。
郭岱揮了揮手,說道:“我又沒戴面具,你就不用這樣裝腔作勢了。”
“我可是真不敢隨意僭越。”勾腸客說道:“你沒聽說嗎?前幾天有一個醉漢在酒肆辱罵你,被掌櫃連同一夥客官將他打了個半死。如今世人對你的信奉與崇拜,已經快要到了狂熱的地步。你隨意沒關係,我隨意可是要沒命的。”
勾腸客說的情況,沒有其他人跟郭岱提起過,但他自己是明白的,如今在南海國和周邊幾個邦國,已經隱約出現某種信奉郭岱的“教派”,其中教衆大多數是被郭岱治癒失魂嬰兒的父母,當然也不乏被煽動的無知百姓。
這個教派之中,甚至還有瀝鋒會修士,特別是跟隨郭岱前往彩雲國討伐屍蠱兵的部分人。他們也許並不是真的將郭岱當成什麼教主神仙,但這種狂熱崇拜以及他們與郭岱的關係,能夠爲他們從中牟取一些個人利益。
而那名被毒打的醉漢,郭岱大概能猜出來,也許此人也是失魂嬰兒的家人,只是郭岱當時回到南海國都時,已經有一些失魂嬰兒喪命。或許此人覺得郭岱回來得遲了,來不及救他的孩子,又看不得旁人如此狂熱失智地崇拜郭岱,借酒澆愁之際多說了幾句難聽的話,所以才被如此對待。
如果是郭岱本人親耳聽見,或許根本不必理會,但明明這件事沒有發生在眼前,卻偏偏能讓他的心神隱隱作動。
“郭岱,你怎麼了?”宮九素察覺到郭岱的異狀,問道。
“我……說不清。”郭岱說道:“也許這就是懲罰吧。”
“你後悔了?”宮九素問。
郭岱否認道:“並未,如果後悔了,我早就守不住心性功夫了。只是仙魔雙修,終究困難重重,無論我單修哪一門,或是和光同塵、或是唯心觀寂,總歸可以應對過去。現在門檻就在眼前,卻怎樣都邁不過去。”
宮九素問道:“那你打算怎麼辦?”
郭岱沒有答話,而是重新專注於現實,跟勾腸客說道:“不扯這些閒的,我就是來看看你最近折騰出什麼東西。”
“正好是有一些。”勾腸客招呼郭岱兩人進入蠱室,桂青子因爲本就出身山林妖修,不會像尋常女孩一樣擔驚受怕。
蠱室後方還有一個小院子,類似大宅後院,只不過架起了棚布,幾乎不怎麼透光,地上似乎種了不少植物。藤蔓枝條攀沿交纏,在棚架上垂下大顆小顆的果實。
“這是……葡萄?”郭岱問道。
勾腸客搖頭道:“不是,這是我們彩雲國的夜燈藤,跟一般藤蔓類似,靠攀附其他樹木、吸取養分維生。但夜燈藤本身也不是簡單的草木,它之所以能發光,是因爲其中寄生了一種小蟲,一樣在汲取藤條的養分。一旦長成,在夜裡能夠發光,藤條結出的果實其實是他們的蛹。
長成的夜燈蟲也算是我們獸形蠱喜歡用的一種蠱物,不過以前用處不是太多。我這段日子仿效你們煉製外丹和炮藥的手法,重新培育過夜燈藤,長成的就不是夜燈蟲了,而是能夠爆炸的果實。”
郭岱看着距離自己就幾寸距離的藤果,問道:“你是說這玩意兒能爆炸?”
“威力比三節竹筒炮藥還大。”勾腸客十分自豪地說道:“當然,裡面沒有鐵釘鐵片飛出來,只是單純光焰威力。我昨天才剛剛試驗過,眼下就是不太好弄引線之類的,只能靠法力引爆。”
“就這樣也夠厲害了。”郭岱言道,他忽然明白過去自己一直有所誤解,對於勾腸客這樣的獸形蠱師來說,真正豢養長成的蟲獸其實不是法器本身,而是法器的妙用。像能長出這種爆炸果實的夜燈藤,纔是勾腸客的法器。
郭岱接着問道:“這樣的果實長勢如何?能夠大量栽種嗎?”
“這個嘛,就我現在的試驗,如果不計成本地培育,就這個地方,三個月長了有上百顆,平攤下來一天一顆。”勾腸客說道:“如果有適合水土大量栽種,自然能更多。但有一件事,我這種重新培育的夜燈藤不能跟其他草木共處,就連水土都要額外加料……其實這東西都不該叫夜燈藤了。”
“熾焰果。”郭岱說道:“這個名字如何?”
“可以,多少提醒了別人,這果子不能吃進肚子裡。”勾腸客說道。
郭岱摸着下巴說道:“待得過幾日大戰結束後,估計就能爲你安排一處合適之地了。到時候你自己去選好了。”
勾腸客呵呵笑道:“我確實更喜歡這樣,真讓我上戰場拼殺反而不習慣。”
“那你當初爲何不說?”郭岱問道。
勾腸客長出了一口氣,嘆道:“那畢竟是彩雲國啊……”
商量了幾句話後,郭岱與桂青子便離開了蠱室,一路上桂青子還跟郭岱問起彩雲國的事,郭岱沒有隱瞞太多,大致跟她說了其中經歷。
“沒想到郭公子竟然還有這樣的際遇,可惜我沒親眼得見。”桂青子說道。
“當時的彩雲國可是一片悽慘破敗,又不是什麼好地方。哪怕屍蠱兵之禍已除,彩雲國也十室九空,幾乎是要在一片廢墟上重建家國。”郭岱說道。
桂青子言道:“即便如此,郭公子也很了不起呀。如果不是你執意前去,彩雲國也許就從此消失了。”
“我了不起?”郭岱冷笑道:“你也聽見勾腸客說的那件事了,你這些日子忙裡忙外,應該聽說到不少類似狀況吧?”
桂青子有些慎重地點了點頭,像是害怕被郭岱知道似的。
“估計有些人不敢當着你我的面說,想必都是些蠱惑人心、矯衆稱神的話,他們敬我、懼我,又不得不依賴我,甚至利用我。”郭岱說道:“只要我在一天,他們就能在我的庇廕下,獲得自以爲的高人一等。但凡有不能容忍的信念或話語,就能以我的名義去欺凌他人。這些事……你應該都知道吧。”
“這些不關郭公子的事。”桂青子低着頭說道,也不敢看郭岱。
“可你心裡還是覺得,我可以做得更多,能夠扭轉這樣的風氣,對嗎?”郭岱問道。
桂青子一直沒說話,郭岱又問道:“如果我死了,你覺得他們這些人會有怎樣的下場?”
“郭公子你說什麼?”桂青子吃了一驚,擡起頭來時眼中帶着淚花。
郭岱似乎是在推演着尚未發生的將來,說道:“我既然只是一個人們內心魔性所滋養的僞神,當神靈殞落時,脆弱的信仰也必然隨之煙消雲散。這留下的傷痕與痛楚,會成爲日後的教訓,警惕世人不要犯下同樣的錯誤。”
桂青子彷彿察覺到郭岱異狀,抓住郭岱的衣袖,有些擔憂地問道:“郭公子,你是不是哪裡不舒服?爲什麼要說這些話。”
郭岱擡手摸了摸桂青子的頭,忽然像是解脫般笑道:“沒有不舒服,我只是覺得,這份教訓還要再慘痛一些。我太明白陷於無窮流變的人心,都是一幫記吃不記打的貨色。”
“這是……什麼?”桂青子似乎感應到一些東西,從郭岱那裡傳給了自己,而她卻絲毫動彈不得。
“我全部的仙道修行。”郭岱說道:“修爲功力這種東西是沒法直接傳給他人的,但我有辦法。用御魂大法撕裂自己的元神,再以含藏手將這部分玄功全數傳給了你。這就是我爲你選擇的凝鍊罡煞之法,以正法元神爲罡、以五氣菁英爲煞,調攝妖丹、煉化原身。
原本這一步我是打算讓你自己慢慢摸索的,但我實在不是一個好師長,教化這種事我做不來,教訓倒還可以。而我也需要純粹徹底的魔道修行,這一步非踏出不可。而你得此機緣,從今往後修爲大進,假以時日恐怕是比烈山明瓊更厲害的大妖。別哭啊,這不是好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