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不算笨。”關函谷言道:“天地交泰匯聚靈樞,本就是罡煞充斥之所。說實話,我事前也沒料到這一點。”
“那心法口訣呢?”郭岱直接了當地問道。
誰料關函谷說道:“沒有,我再有能耐也不可能現編出一套凝鍊罡煞的法訣。我可以通過《蛻化解形》再加以推演,但你起碼給我幾天功夫吧?”
“沒有問題。”郭岱沉默一陣,說道:“多謝。”
“先別急着謝,我還沒問完話呢。”關函谷說道:“剛纔說到哪裡了?合揚給你傳授羅霄道法與《蛻化解形》,但爲何你說範青是你的師父?”
“因爲最初找到我的並不是合揚,而是範青。”郭岱像是沉入過去的回憶。
此時提到的找到,並不是範青在妖禍襲擾關頭救走郭岱。虛靈佈局多年,也有人手在羅霄宗內潛伏,但未必是有分神化念寄身。
由於羅霄宗在正朔一朝弟子數量暴增,虛靈有辦法將自己暗中培植的人手安插入內,也是通過這些人,虛靈纔可以掌握合揚爲人的種種細節。
範青便是這其中的一員。若論地位,範青不過是靖治一脈的尋常弟子,在門中毫不起眼,平日主要負責考察道生,整理文案卷宗遞交給尊長,這一干便是二三十年。
要說修爲,範青也是平平無奇,雖然有元神清明的修爲,但許多高深秘傳都與之無關,而且修煉的還是少人問津的《仙虹劍章》。
而在中境妖禍爆發之前,範青便已經找到郭岱事先準備好的蛻變物。當合揚暗中找到範青之時,他提出要試驗經過改良的《蛻化解形》,這前後安排與籌備,都是由範青負責。甚至孕育新生郭岱的父母,都是範青秘密找來的夫妻。
合揚當時頭回重獲新生,而且方真道還流傳着自己事蹟,羅霄宗也四處派人尋訪自己過去的經歷,所以合揚不宜與範青經常碰面,初時只得藏身別處。
於是幼年的郭岱,確實作爲一個尋常孩童成長起來,只不過範青在暗中監視,並且以考察鄉野道生爲名,不止一次來到郭岱的父母家中。
當時的虛靈、或者說郭岱這個分體,無法直接命令範青,至於範青這個人到底有什麼心思,也無法直接探知。至少在合揚的一次秘密傳訊後,範青在玉皇頂的一處舊物庫找到了白虹劍,並且將其帶走,並沒有引起羅霄宗的留意。
隨後不久,中境妖禍爆發,合揚並不在郭岱身邊,範青身爲靖治法脈弟子,負責安排將被妖禍波及的百姓撤向別處,他順勢推舟,吸引一波妖邪將郭岱出生的村子毀滅,斷絕線索,並且將郭岱救走。
之後的事情,郭岱本人並不清楚,範青究竟是如何脫離羅霄宗的、做出何種抉擇,郭岱都不瞭解。因爲保證安全,範青此人是郭岱這個分體單獨安排聯繫的,如今虛靈的分神化念已經自行封印,範青的做法除非是有合揚的命令,否則便是他的自作主張。
羅霄宗在抗擊妖禍過程中,虛靈安排的人手試圖離析宗門,這也是虛靈慣用的手段。範青也許是看見這種勢頭,自己也順勢脫離同門,帶着郭岱遠離中境戰場。
當中境妖禍橫行、鏖戰激烈之際,合揚再度找到了範青。當時的範青已經帶着年幼茫然的郭岱四處行走,合揚爲了保證能夠對郭岱的身心改造沒有偏差,就讓範青保留原有的“角色”,成爲郭岱的師父,而合揚本人則以杜師兄的身份出現在郭岱眼前。
合揚對郭岱的改造過程十分駭人,簡而言之扒皮抽筋、開膛破肚都是尋常,甚至爲了扭曲郭岱耳目所見事物,合揚甚至用利刃切開郭岱顱骨,將法陣嵌入郭岱腦識之中。
這樣一來,成長過程中的郭岱,耳目所見所聞,可能與現實截然不同。這原本只是合揚用來改良合煉妖身的手段,但沒料到會瞞過關函谷探知郭岱記憶。
不過記憶只是郭岱自己的記憶,卻不是這個身心的真實經歷,耳目見聞能被扭曲改變,但真實依舊存在,這過往一切就被洞燭明燈所揭穿,郭岱也終於明白,自己當年到底經歷了什麼。
拿起洞燭明燈那一刻的痛苦,不僅僅是撕裂魂魄的感受,也是一切過往知見回溯的震撼。
原來郭岱以前所斬殺的可不僅是妖邪異類,也包括活生生的人。因爲郭岱仙魔雙修,合揚需要檢驗他的成果,但又不想讓郭岱受困於塵俗善惡觀念,乾脆施術扭曲郭岱耳目見聞,讓他以爲自己是在斬妖天外妖邪,實則卻是在殺人。
喪命在郭岱手下之人,至少也有兩三百,並且這些人大多不是尋常無辜之輩,而是當年與合揚有所往來,卻又在合煉妖身事發後,選擇向羅霄宗坦白之人。也許在合揚看來,不過是在借郭岱的手來剪除叛徒,順便試驗郭岱的修爲與實力。
而在這個過程中,郭岱曾經孤身一人,幾乎滅了疏瀹山莊上下。疏瀹山莊是東境一個很小的方真門派,講究存思清修,掌門曾與合揚有過一面之緣。按說本來不必滅此一門,但門中一位童僕在市集採買時,奔跑撞到郭岱肩膀,讓他無端生出殺意,合揚便施術號令郭岱,讓他放任殺意,看他能做到怎樣程度。
結果就是殺心大起的郭岱,以慘烈無比的手段,將疏瀹山莊弟子殺了個精光,只剩下一名小弟子藏在井中,當郭岱要下手之際,範青卻忽然出手阻擋了他。
失控的郭岱實力驚人,赤手空拳隔空一推,範青身形撞破三面牆壁、口吐鮮血。
“無緣無故,爲何出手?”合揚見狀定住了郭岱的動作,詢問道。
範青咳血言道:“那小童……資質極佳,岱尊當年說過,這樣的人應該作爲……咳咳……作爲後備分體,不要輕易殺滅。”
“你能看得出他人的慧根資質嗎?”合揚冷笑着問道。
“我畢竟考察道生多年,或多或少還是能看出來的。”範青答道。
合揚施法將那小童從井中提出,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小童看見郭岱時露出驚慌神色,只得儘量不去看他,答道:“我、我叫丁碧。”
“哦?慘遭滅門尚能守住清明不失,難得。”合揚微微笑道:“範青,既然是你要保的人,就由你來指點他修行。”
“是。”
丁碧,也就是未來的霍天成,就這樣被範青帶到了身邊。合揚本人並沒有干涉太多,或許以其修爲境界與閱歷而言,霍天成資質雖好,但修行成就不完全因資質而決定。又或者是因爲,合揚打算霍天成修煉有成之後,將其魂魄煉化來強化自己的合煉妖身。
真正的轉變,在後來郭岱又一次的獵殺。這一次的對象是東篙道人,但這次行動居然泄漏了消息,東篙道人提前遁逃,似乎聽到什麼風聲似的。
這件事出乎合揚的預料,也讓他大爲警惕,他帶着郭岱折返,結果發現範青已經將霍天成送走,顯然這是範青的私下作爲。
“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合揚冷冷問道。
範青手中拿着白虹劍,說道:“我很清楚,自從我持劍在手,就已經明白了。”
“哦?你是什麼時候獲得白虹劍傳承法旨的?真沒看出來。”合揚怒中帶笑地問道。
“你不必知道!”範青手一揚,白虹以貫日之勢襲來,合揚輕而易舉躲開,笑道:
“可惜,就憑你的修爲,神器在手跟廢鐵沒啥差別。這樣吧,我讓郭岱陪你玩玩。”合揚笑容詭異:“放心,在他眼中,是丁碧動手殺你。畢竟我也不想弄出一個隨時想着弒師的傢伙。”
解放了禁制的郭岱,展現出的實力遠非範青可比,縱使白虹在手,郭岱也彷彿能未卜先知般感應到範青的攻擊,欺近身前後,掏心一擊貫穿範青胸膛。
然而範青並未就此而斃亡,他硬撐着最後一口氣,將白虹劍刺入郭岱身體,傳承法旨也留給了郭岱。
……
“等等,白虹劍傳承法旨,是範青傳給你的?”關函谷問道。
郭岱答道:“洞燭明燈所見,應不會有假。”
“是不可能有假,但是這裡面有問題。”關函谷問道:“既然範青已經明白手中所持是白虹劍,那他爲何不交給霍天成?按說這才合理。”
“合理?既然如此,師父何必留下來與我們相鬥?莫說是合揚,師父還打不過當時的我,他不會不明白。”郭岱言道。
關函谷眨了眨眼,說道:“這麼說來,白虹劍就是用來留給你的。”
“你不是對仙靈九寶很瞭解嗎?白虹劍還在你手上。”郭岱說道。
關函谷嘆了口氣,說道:“你知道嗎?就現在我所瞭解的仙靈九寶,只有白虹劍是損壞的,而我卻找不到修復它的方法。確切來說,仙靈九寶能夠損壞就已經很稀奇了。範青拼死都要將白虹劍與傳承法旨留給你,想必他明白了什麼。”
“他明白什麼?”郭岱問道。
“鬼知道!”關函谷說了這麼一句,忽然愣住不言,喃喃道:“對啊,看來真是鬼才知道了。”
郭岱不說話了,雖然終於明白自己這段過往經歷,但實在是不堪回首。昔日心心念唸的仇人並非霍天成,而是自己親手弒師,往日仇怨逆轉位置,郭岱反倒成了霍天成的弒師仇人。
“我有些事情,眼下還不能完全決斷,但我要先問你,現在你還打算找霍天成報仇嗎?”關函谷想了一陣後說道。
“現在說這些還有意思嗎?”郭岱嘆道:“若非明燈引路、照徹道心,沒有這股恨意支撐的郭岱,早就是一具行屍走肉罷了。我現在也終於明白,爲何霍天成會對我懷有如此敵意。唉……”
“要是、要是……我要你去殺霍天成,你肯不肯?”關函谷突然問道。
“哪怕如今我已證真形境界,依舊遠遠不如霍天成,何必去自尋死路?”郭岱言道。
“沒錯,現在的你,還沒能破解霍天成那道法術。”關函谷摸着下巴說道。
郭岱問道:“無緣無故,你爲何要我去殺霍天成?莫非他也有什麼秘密不成?”
“這個嘛……說來話長,我覺得還是你自己去打聽的好。”關函谷說着說着,皺起眉頭道:“現在有一件大事,我不能跟你多說了,凝鍊罡煞之事,我過幾天再指點你。”
此言一畢,關函谷心印顯形消散無跡,中止了與郭岱的聯繫。
……
江都太玄宮,霍天成清醒後便不在皇宮中起居,而是來到太玄宮處理事務。眼下剛從皇宮迴轉,路上與弟子們商議安排日後計劃,正好來到自己的九曜居前,忽然停下腳步,目光似乎穿透了門牆。
“師尊怎麼了?”韓雪樓見狀問道。
“高人來訪,你們守在外面。”霍天成吩咐一句,周圍弟子如臨大敵一般,莫名其妙哪來的高人忽然出現在九曜居?韓雪樓等人立刻將九曜居圍住,不讓其他人靠近。
霍天成面無懼色,輕輕退開院門,順手闔上門板,繞過影壁就看見麻衣芒鞋的關函谷站在院中空地,負手觀天。
“又是你。”霍天成心生警惕、暗運法力。
孰料關函谷苦笑着回頭,說道:“上回碰面言辭無禮,還真是冒犯了,我先在此致歉。此番前來,是跟霍道師商量一件要事。”
“不經通報,擅闖我九曜居,這不是商量事情的態度,現在還請離開!”霍天成半點面子也不給。
關函谷嘆了一口氣,說道:“也難怪你警惕,這樣吧,給你看個好玩的東西。”
話甫落,關函谷身形衝襲而來,霍天成不假思索,眉間符印如受召動,瞬息周圍天地萬物凝滯,九曜居變成一片寂滅,關函谷身形也被定在半空。
正當霍天成鬆了一口氣,驚見關函谷眼珠一轉,嘴角帶笑地一步踏出,有如在這凝滯天地間得大自在,緩緩走近霍天成,笑着說道:
“怎麼樣?你現在就應該能明白,這股力量並不是無敵的。”
“你究竟是什麼人?”霍天成沉聲喝問。
“在下關函谷,特地來爲霍道師——送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