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雙百講道不算太精彩,只算作是平鋪直敘、淺顯易懂,在場若是有師門傳承的修士,估計會覺得牛雙百所言跟師門尊長平日裡一樣囉嗦無趣。
也就只有郭岱這樣沒有正經宗門師傳,只學了點築基道法,又從關函谷那裡學到些支離破碎的精深玄理,最缺乏的便是完善的修行綱領。
其實不同方真門派間的法訣或多或少都有互通之處,方真道傳承至今,除卻部分宗門秘傳因戒律不得外傳,主要的法訣其實不太算是秘密了。且不說法訣能不能藏得住,漫長歲月間,也不乏驚才絕豔之輩,憑一己之力摸索出一條修行之路來。
牛雙百將自家修行根基叫做“玄珠”,聽上去倒是跟金丹道有點相近。若與羅霄宗道法相較,玄珠論更講究調攝神氣、不離不執,真形圖則偏向於神氣充盈紫府、通達天地。
以郭岱如今的修行,牛雙百的玄珠論反而更適合一些,除非郭岱哪一天元神大成,與混元金身氣機合一,才能夠使得神氣接合天地,更別說現在郭岱也做不到內外氣機接合。
牛雙百講完之後,淨泉掌門又一次登臺,這次則是她親自講服食餌藥的諸般講究,其中涉及到內外氣機接合交感之妙,也能大致看出青衡道與牛雙百修行的不同之處。
與牛雙百的平鋪直敘不同,淨泉掌門坐在講道臺上,手中捧着萬壽枝,與仙杏樹那精純生機渾然一體,神氣開闔彷彿能照徹在場衆人的腑臟經絡,無需刻意內視便能知曉自身狀況,更是默默引導衆人感應仙杏生機。
在場五六千位修士,絕大多數人是品嚐不到仙杏果什麼滋味了,不過能夠體悟一番仙杏樹那滋養身心的精純生機,也算是不虛此行。彷彿深深吐納一番,修爲法力便已增長不少。
郭岱也試着進入元神定境之中,即便在場人數衆多、氣機紛雜,但是在仙杏樹下,凝神入定不受外緣所累,彷彿是最佳的修行洞府。垂簾內照,元神便能感應到浩瀚無盡的生機,接連天地、廣大無垠。
而也就是這個時候,郭岱才真正明白,關函谷給自己所下禁制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方真道中確實有一些封印法力、禁制氣機的法術,可人身經絡、神氣運轉何等玄妙精微,想要成功施法封禁,施法之人的修爲必須要比受術之人高上許多層次。而即便如此,封禁法術往往只能籠統地制約受術之人的法力氣機。
但關函谷的禁制則遠非此類法術可比,這道封印法力的禁制,說是封印了郭岱內外氣機接合,可要是內外氣機接合真的徹底斷絕,那麼混元金身無法自如汲取天地靈氣滋養自身,郭岱又未曾修煉辟穀之術,那麼一定會有飢渴之感。
郭岱既然不曾感受到飢渴,那就說明內外氣機接合並未斷絕,斷絕的只是武道元神驅使內外氣機接合之力。更準確而言,郭岱擁有混元金身之後,想要發動內外氣機勾牽變化,就必須藉助《九宮太素圖》,既然如此,若《九宮太素圖》無法依仗,那麼郭岱的武道元神就像是被困在混元金身中的孤懸遊魂。
這也是爲何關函谷當初施展禁制法術,需要宮九素的配合,其實關函谷所做之事,就是稍微修改了一下《九宮太素圖》。只不過《九宮太素圖》已經完全成爲混元金身的一部分,他作爲身外之力難以完全乾涉,只能通過宮九素來做到。
武道元神缺弊甚多,除卻刀兵殺伐事外,與凡夫心念無別,想要重新掌握混元金身,自如隨心地發動內外氣機接合之力,就必須要以正法元神內觀身心。這一點無論是關函谷亦或宮九素,都沒有給額外的限制,只要郭岱能像尋常修士那樣做到,便再無阻礙。
然而要煉就正法元神談何容易?眼前所見五六千人好似不少,但遍觀玄黃洲,方真修士充其量不過數萬,這五六千人自天南海北聚集此地。放眼天下,杏壇會是真正的方真道盛事,一點都不假。
並不是天天跟方真修士相處,自己也能煉就正法元神了,只有郭岱自己親身體會,才能明白從一介凡夫,到煉就元神是何等艱難。即便如此,還僅是自修行路上邁出第一步,未來成就還遙不可期,更多方真修士終其一生便止步於此。
仙杏樹下定坐感受果然不同他處,郭岱元神定境中充斥着無盡生機。若以元神引導,再按照淨泉掌門方纔所講的餌藥服食之法,便可以用之滋養修士肉身爐鼎,跟服食真正的外丹沒有區別。
方真修士不像妖修,無法隨意吸收天地靈氣助益自身,但若有例外,那便是仙杏樹散發的精純生機。甚至在場五六千位方真修士各自修行根基皆有不同,都能以元神勾招生機養煉自身,沒有半點不融洽。
這不是淨泉掌門所說的服食之法有多精妙高深,而是仙杏生機的妙用,應機萬化、流變無窮。
和其他方真修士專心引導生機養煉自身不同,郭岱只是稍加體會便退出元神定境。雖說此番經歷又讓他有了不少領悟,但是離元神常駐不失還很遠,他可沒有那種在仙杏樹下定坐朝夕便破關精進的機緣。
“難怪關函谷會說仙杏樹乃仙靈九寶之一的長生芝,這的確不是人力所能及。”郭岱心中暗道,不免想起關函谷的謀劃來。
郭岱對青衡道沒有什麼故舊情分,更別說這一路上見識到青衡道淨字輩尊長的種種事蹟,可他還是對這一方真大派抱有相當敬畏。仙杏樹這樣的人間造化奇蹟,若是真的被盜竊,那會發生怎樣的駭人震動?
而且聽關函谷的意思,他就是要在杏壇會上搞出事情來,也不知道他如今身在何處。
淨泉掌門講道一直持續到午夜子時,其實就是讓在場修士好好體悟仙杏生機,有了此番滋養,哪怕枯燥乏味一天,此刻也都覺得精力充沛。
許多方真修士當場起身向淨泉掌門遙拜行禮,淨泉掌門向衆人拱手一圈,然後向一側客座上的太玄宮修士請問道:“不知貴方要推舉哪位道友登臺?”
盛會主人邀請,這種禮數是不能隨意推卻的,而且朝廷與太玄宮此來,便是要顯揚威風、震懾青衡道。只不過淨泉掌門手段高妙,先搞了一場磨蹭漫長的祭祖大典,然後又讓牛雙百這樣的修士講道,自己登臺之時借仙杏樹之妙,施恩在場修士。後來登臺之人想要超越淨泉掌門可就相當不容易了。
原本按照計劃,登上講道臺之人非澈聞真人莫屬。因爲澈聞真人的師父雲崖子當年也曾登臺,弟子效法師父是再尋常不過之事。但以澈聞真人的手段心機,想要弄出比淨泉掌門更大的聲勢,確實強人所難了,總不可能讓躡雲飛槎飛來此地吧?那就是攪局了。
玉鴻公主身份尊貴,而且又身負朝廷欽使之責,她並不會主動命令某人登臺,若是如此便不是講道,而是有幾分代表朝廷宣旨意味,在這種場合容易適得其反。所以當淨泉掌門說完之後,玉鴻公主幹脆低垂眼簾,靜待太玄宮衆人做出應對。
澈聞真人坐在玉鴻公主一旁,在數千雙目光注視下,臉色有些發沉,當他正要起身、硬着頭皮登臺之際,身身旁一道玄黑身影走出,除卻霍天成別無他人。
“太玄宮霍天成,在此敬會天下同道,欲登臺一言!”霍天成抱拳拱手,聲一出,滿樹瓊光玉輝亂顫,悍然威壓籠罩全場,修爲稍淺之輩,即便想起身呵斥,也無法張口。
高人一出手,便知有沒有。儘管郭岱再怎樣憎恨霍天成,卻也無法否認他的修爲遠遠超過自己,而且在場估計沒有幾個人能比他更厲害。
淨泉掌門方纔施恩,霍天成現在便示威,威壓不散,能開口者註定寥寥。而即便能夠開口,恐怕也要掂量一下,換做是自己能否做到霍天成這種程度,否則就別多話了。
果然,青衡道中不少在場的淨字輩尊長彼此面面相覷,竟無一人主動挺身指責霍天成,定一個攪擾盛會的名頭。這當中或許有人是爲了故意等着看淨泉掌門的笑話,但更多的人確實是被霍天成威壓所懾。
淨泉掌門臉上露出一個微妙神情,難分喜怒,手中萬壽枝輕輕一擺,滿樹亂顫的瓊光玉輝當即恢復如常。彈指揚出碧波甘霖,以柔和之功化解了半場威壓。
“此人好強的法力,我運轉仙杏生機,竟也不能將此威壓全數化解。”淨泉掌門面不改色,但內心不禁驚異於霍天成的修爲。
“霍道友,你在東境抗擊妖禍邊關之壯舉,我等亦曾耳聞。”淨泉掌門畢竟是瞭解過東境朝廷的狀況,她微笑着說道:“若論鬥法,你乃世上罕見之強,可杏壇會講道不以鬥法論高低。恕我等孤陋寡聞,還未曾聽過霍道友有何高論?”
霍天成從容笑道:“在下過去以殺伐之功揚名,確實不以道法精妙動人。所以今日在下要講,與殺伐事無關,只談一事——靈根!”
淨泉掌門笑道:“傳聞霍道友年紀輕輕,便有比肩天下高人的修爲,莫非也是天生靈根之資?”
“非也!”霍天成怎麼會聽不懂對方暗諷之意,但他也不在意,說道:“諸位同道皆知,靈根非是實物,乃是人身爐鼎內外氣機先天接合之妙,根源人身血脈、接引周天靈機,方得靈根之名。要是在下說,世上人人都能身懷靈根,且不受靈根缺弊之擾,入道修行門徑大開,不知能否有資格登臺一述?”
此言一出,滿場皆驚。方真修行門徑大開這種事還是次要,就僅是對於在場修士而言,靈根的存在能夠便於他們更好接合內外氣機。正是因爲沒有天生靈根,方真修士要施展法力,總歸是要借元神發動氣機,對於大多數修爲尚淺之輩,施法難免深感滯礙。
更重要的是,若方真修士也能懷有靈根,那麼便能隨意吸收天地靈氣滋養壯大自身,延年益壽、提升法力將不再是一件艱難漫長的修行。
青衡道這次舉辦杏壇會,能夠吸引這麼多各方修士,就是因爲仙杏生機萬化之妙,可以讓衆人以元神引導滋養爐鼎。杏壇會過後,食髓知味的各方修士自然會念着青衡道的好,想要再次借仙杏生機滋養自身,那就免不了歸附於青衡道。
可現在霍天成所言之事,幾乎是徹底顛覆了方真道一貫以來認定之理,而且對青衡道今番佈局來了個釜底抽薪。要是真讓霍天成說出個所以然來,對青衡道的打擊將會無比沉重。
偏偏這時霍天成主動收回逼人威壓,那些散修們如獲解脫,紛紛交頭接耳。畢竟霍天成此時要真能登臺講道,如果所言有用,對天下修士皆是有益,也不一定傍着青衡道這座靠山,爲對方指使。如果所言無物,再轟他下臺不就好了?反正損的又不是他們這些人的臉面。
淨泉掌門默默看着自己那些心懷鬼胎的同門,有的人對霍天成所言十分感興趣,如果此時強行阻止他登臺,不僅會有損自己與青衡道名望聲威,也是變相將這些人往霍天成、也就是朝廷逼去。
也有的人十分忌憚霍天成,他們可不願意旁人的法力修爲驟然提升,以威脅到自己眼下所處地位。但這些人也往往不與淨泉掌門同心,只想着如何儘可能牟取更多好處,而不是爲了宗門傳承用心。
正當淨泉掌門左右爲難之際,仙杏樹上那瓊光玉輝緩緩降下,在淨泉掌門未施法力的情況下,居然自行鋪出一條瓊輝大道,從講道臺一直延伸到霍天成腳下。
在場衆修士見狀,紛紛發出不可思議的驚呼,連霍天成自己也有些不解,望向仙杏樹一眼,然後一振袖袍,坦然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