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風怪客似乎很是忌憚朱笑廣的手掌,說道:“貴派上下,哪裡需要我們夜刃,小本生意怕是擔當不起。”
朱笑廣緩緩鬆開手掌,說道:“仙道貴生,你們夜刃收金買首的行當,我是不樂見的。不過你們在虎廟街的人脈,我倒很感興趣。”
“你——”披風怪客即刻說道:“難道要我們出賣虎廟街?你們羅霄宗難道真要趕盡殺絕不成?”
朱笑廣言道:“真要趕盡殺絕,一百年前就動手了。我很清楚你們夜刃是虎廟街的大戶,主動現身與你一談,是因爲你們夜刃也不全然是本心盡喪之輩,雖立身有偏,但也不妨體悟正法。這是羅霄宗平安符契,從此往後,只要夜刃不主動作亂犯祟,羅霄宗也不會去找夜刃的麻煩。作爲日後生意的訂金,這誠意足可讓你滿意了吧?”
披風怪客小心翼翼地接過平安符契,那是一張赤金鍛打而成的薄片,上面篆刻符咒,入手沉重,持之在手卻感心神安泰輕盈。
“這是什麼意思?夜刃難不成還要受你羅霄宗庇護?”披風怪客接過平安符契,並沒有欣喜之意。
澈聞真人趕緊解釋道:“這位……道友,羅霄宗的平安符契乃是履正禳邪之寶,朱道友是擔心夜刃之中可能還要妖邪潛伏藏匿,若有平安符契隨身,道友便可藉此肅清妖邪。”
披風怪客盯着平安符契也不知道在想什麼,他朝朱笑廣說道:“你們羅霄宗到底想要什麼?”
“夜刃做生意時,會打聽客人目的嗎?”朱笑廣反問道。
“好,我不問。”披風怪客將平安符契收進披風裡,說道:“不知貴派日後打算如何聯絡?”
“待得此間事了,雲間府沉玉池,持平安符契自會有人接引。”朱笑廣言道。
披風怪客看了看莊太甲與澈聞真人,說道:“你在這裡說出地點,看來羅霄宗重出江湖的日子不遠了。”
“我就不妨礙道友了。”朱笑廣對此不置可否,輕輕做了一揖。
披風怪客一卷披風,整個人化作青煙遁入牆角陰影,轉瞬消失。
“好俊的遁影之法!”朱笑廣稱讚了一句,然後對莊太甲二人說道:“如今北城一帶邪修,都將由我羅霄宗弟子應對,還請二位前去防備城外之敵。其餘戰艦並無高手,唯獨那龜甲鉅艦絕非尋常。”
“難道是類似躡雲飛槎之物?”澈聞真人問道。
朱笑廣搖搖頭,說道:“那可能是一頭來自深海的萬年巨龜,壽元已盡,但不知被什麼異術延壽,其軀體也被改造成戰艦、不死不活,是艦隊中樞首要。”
莊太甲說道:“看出來了,現在太玄宮衆人正試圖擊毀那龜甲鉅艦……但圍城海潮怎麼辦?”
朱笑廣對此亦是面露難色,說道:“逸弦君未曾與我等言明,但似乎另有辦法。”
“逸弦君還在宮中未出嗎?何不出陣與那攝提格一戰?”澈聞真人問道,但不等朱笑廣解釋,他自己立刻明白過來:“陛下、陛下是打算用金闕雲宮盡收海潮之威嗎?”
朱笑廣神情複雜,說道:“仙家洞天神器,這下可要變得魚腥遍地了。”
莊太甲有點不明白,問道:“此話何意?”
澈聞真人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金闕雲宮內藏廣袤洞天,御器之人若法力足夠深廣,能夠收納外界山川水土,造化爲洞天景緻。眼下海潮圍城,逆潮珠行將自毀,用金闕雲宮盡收海潮,確實是暫時的應急之法。但陛下的修爲恐怕難盡全功,自然需要皇后協助……難怪逸弦君只是升起絕壁天鎖陣,而沒有離開皇宮與攝提格交戰,她必須要爲陛下護法直至功成。萬一有什麼意外……”
話未說完,一道金天玄雷劈向絕壁天鎖陣,鋒銳之力撕開一道縫隙。雖然過程短暫,可金雷破陣之威即刻震動在場三人。
“朱道友,這是……”澈聞真人感覺自己腦筋都快趕不上事態變化了。
朱笑廣雙拳攥緊,說道:“終於現身了!兩位,在下先前往支援同門!”
言罷,朱笑廣身形居然化作一道電光遁走,眨眼便已遠去。
“雷光遁形?他居然也是羅霄宗真傳弟子?!”澈聞真人看着幾絲殘餘電光,忽然明白爲何方纔沒有事先察覺到朱笑廣出現,並非是因爲他收斂氣機,而是速度太快。若他真要動手偷襲,自己與莊太甲根本來不及反應。
莊太甲問道:“真傳弟子?不是說玉皇頂一役,絕大多數真傳弟子皆以身亡了嗎?”
澈聞真人說道:“也許、也許他們是在妖禍之後才突破修行境界。”
“怎會有如此巧合?”莊太甲不能相信這個解釋。
“歷劫渡難,精進不絕,若非如此,莊首席認爲羅霄宗是如何保證傳承不衰的?”澈聞真人此時也平靜下來,忽然有了自信,言道:“走吧,我們也到城牆上去。”
……
電光驟停,朱笑廣身形便已出現在皇城宮牆之外,此地絕壁天鎖陣出現一條兩三丈高的細長豁口,連帶宮牆也被平整削開,足夠讓人進出。法陣豁口左右各有兩名羅霄宗弟子,他們看見朱笑廣前來,如同見了鬼似的,牙關打戰地說道:
“朱、朱師兄,是合、合揚師伯……”
“我們沒這個師伯!”朱笑廣咬牙喝道,隨即問道:“除了那個叛徒,還有人進入陣中嗎?”
“沒有了!我們趕到之時,正好看見他破陣進入,我們擔心有邪修闖陣,所以立刻守住豁口,還沒有派人進入。”
“很好。”朱笑廣微微擡手感應,說道:“果然是本門破陣秘法,逸弦君要應對攝提格攻勢,無暇彌合法陣。想要修復這道豁口,必須在法陣之內動手,我現在就進去施法,順便誅殺那名叛徒!”
“朱師兄,你、你可要小心!”
“在我修復法陣之時,死守!”朱笑廣說完這話,縱身躍入細長豁口之中。
……
“這江都皇宮比以前皇都九重闕小多了,宮室用料也不講究,夏正曉挺愛惜民力的。”合揚穿梭在皇宮中,附近不見人影,他就像行走在尋常園林之中一樣隨意。
合揚還記得,當年尚在門中之時,下山辦事經過皇都,遠遠瞧見過皇都禁宮九重闕的巍峨景象。羅霄宗內雖無明確戒律,然而在正朔一朝,門中尊長一般都勸誡子弟不要在皇都左近公然昭顯自己羅霄門人的身份。
大部分晚輩弟子不解真意,認爲這不過是師長們對自己行走世間的要求訓誡。畢竟以羅霄宗這一門傳承和在外的影響,旁人不可能欺侮得了羅霄門人,羅霄門人不主動欺壓修行同道與俗世凡人便是難得。過去更是少不了拿羅霄宗名頭來招搖撞騙的江湖術士,這些人下場還僅是略施薄懲,若是羅霄宗弟子顯耀身份、勒索俗利,那麼迎接他的必然是重罰。
而合揚卻知道,這內中關乎到羅霄宗與正朔朝所締結之約,他以前也不明白,後來當自己親身經歷過,便知曉重玄老祖的用意。
如果飛昇成仙、得道超脫是一場無法企及的虛幻大夢,那麼便不再執着於此,而是要在現世真正打造出太平世途。羅霄宗信奉“大羅凌霄玄元始炁”,認爲人間世途更迭惡化是因陰濁之氣下行流降,需要玄門修士內觀精思,接引天真清陽之氣,調和渾濁世途。
這看似玄之又玄的說法,對門外漢來說難以理會,可對於羅霄宗弟子而言,這既是玄功心法總綱要領,也是立身處世的標準。每一名羅霄門人,都該身負“天真清陽之氣”,扶正祛邪,以身設教,靖平世途陰邪渾濁。
正朔朝太祖與重玄老祖的約定,並不是外人所認爲的,正朔朝每代皇帝都佔盡好處。輪迴轉世的惡業報應,對修行境界未至者毫無意義,但是羅霄宗卻可以將其實現。如果正朔皇帝暴政害民、殃及蒼生,那麼自有天下板蕩、神器更易,羅霄宗不會管這些。
可等這位皇帝來世得到羅霄宗接引,那麼等待他的將是無可迴避的報應,伴隨修行,在元神中逐一呈現。有趣的是,一些明明當時仁德聖治之主,在轉世之後依舊惡報深重,合揚自己的師父崇明君就是這樣。
“你知道什麼人最恨正朔朝太祖嗎?”崇明君當年問這句話的時候,合揚纔剛煉就正法元神。
“應該是前朝皇室吧?”合揚理所當然地回答道。
崇明君一臉神秘的搖搖頭:“還真不是,前朝皇室宗親不乏眼界通明之輩,他們很清楚大廈將傾不堪扶,與其掙扎到最後拼個灰飛煙滅,倒不如早早讓賢於有德之人。當年大批前朝皇室宗親被正朔太祖放歸凡流,做一個自食其力的平民百姓,很多人臨終之際對正朔太祖反倒懷抱善意呢。其實想想也對,不來場轟轟烈烈的大清洗,不將其放逐到南境窮山惡水任由生滅,這已是幸運了。”
“那還能有誰?”
崇明君嘆了口氣,說道:“所有人,幾乎所有人。當然,我說的不是玄黃洲所有人,而是正朔太祖當年身邊那些人,無論是昔年並肩而戰的將帥,還是後來在朝堂上相攜治世的股肱臣僚,乃至於后妃子嗣,居然個個人都恨正朔太祖。最離奇的是,一些人明明因爲太祖駕崩而失勢,被反攻倒算至身死,臨終還認爲自己落此下場,是因正朔太祖無德失政。那種刻骨入髓的恨意,當真讓人心寒,元神定力稍差,恐怕就要立刻輪迴去了。”
“師父您是正朔太祖轉世?”年輕的合揚又驚又喜地問道。
“是也不是。”崇明君說道:“如果按照凡夫俗子對輪迴轉世的理解,便是所謂承接往日舊人的知見經歷,如親身所歷,那爲師的確是正朔太祖轉世。但對於歷盡前塵之人而言,此生便是此生,輪迴不在死後,生前乃是先天。以後等你修爲到了,或許也有這樣的領悟。”
合揚撐着下巴說道:“按照師父您這麼說……要是將這段前塵經歷凝鍊成一道心印法術,傳給別人,那他會不會誤認爲自己就是正朔太祖轉世?”
崇明君笑呵呵地說道:“你能想到這一點,證明你確有所悟。要是真按你說的做,對於元神修爲不足者,恐怕真會有此誤解,甚至會徹底顛覆一人心智。但此法兇險,且壞人修行,絕不可爲,你可記得?”
“弟子記得!”
承諾言辭鑿鑿,猶如昨日,但合揚終究還是違背了師父意願。當元神大成、真形功滿後,合揚通過法陣之道,開始研創扭曲五官知覺、顛覆紫府腦識的手段,而且也真的做到了。
不管其他人有何證悟見地,在合揚看來,無論是人身、還是整個天地世間,其實都是一個龐大繁複、又細緻入微的法陣整體。也許這個法陣內中還嵌套着許多大大小小的法陣格局,但對於合揚而言,世間造化流變皆可以法陣之道詮釋,乃至於用法陣重現、模擬。
合揚不敢誇口自己是羅霄宗法陣第一人,然而在自己面前擺佈的法陣,還算不上是攔路險阻。
“別的不好說,逸弦師伯的法力着實深厚,開着這麼大的法陣,還能頂住攝提格那瘋子的狂轟亂砸,難怪我師父每次看見師伯都要賠笑。”合揚搖頭笑嘆,腳步已經來到玉鴻公主的錦霞宮。
身爲帝女,玉鴻公主的錦霞宮算得上真正的富麗堂皇,當今皇帝自己起居清簡,對這女兒倒是寵愛到了極致。
“羅霄逆徒、邪修敗類、草民合揚,拜見玉鴻公主殿下!”合揚兩手一拱,雷震之威以他爲圓心,向外激散如浪。
霎時間地陷丈餘、磚石粉碎、翠瓦翻飛,帷帳絲縷遇風自焚、樑柱巨木觸電成焦,恐怖威能直欲將整座錦霞宮化爲焦土。
煙塵滾滾間,只見一圈星輝障壁護住方圓地界,除卻玉鴻公主面露驚色地站立中央,周圍一圈俱是身着衣甲、手持刀劍的英武女衛。
“將宮女太監都遣走了嗎?那你自己爲何還在此處?對了,論關係,我該叫你外甥女嗎?這樣會不會被定個冒犯天家的罪名?”合揚臉上笑容忽然變得難測起來,說道:“還是我該叫你——楚玉鴻道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