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岱站在南倉衛的城門外,看着齊柱子跪在自己腳下,身後衆人吵吵嚷嚷,有的百姓憤憤不平,已經要掄胳膊挽袖子上去痛打那關門擋路的齊柱子。
“不要衝動。”郭岱擡手擋下衆人,看着齊柱子問道:“你剛纔說,想要我傳你仙家道法?”
齊柱子身子有些發抖,似乎一時衝動之後,又稍稍冷靜下來,但事已至此,他想要退縮也不可能了,只得強忍着打戰的牙關,說道:“仙長,我、我從小嚮往仙家修行,今天關門擋道實在是罪過,但只求仙長指點。”
郭岱想了想,如果只是傳授一些修行功法,那他倒是不缺,至於能不能修煉有成,不是光靠法訣就行的。一路北上,跟隨過的“信衆”非常多,有的人確實是將郭岱視若神明般追隨,但也有相當多的人,是希望郭岱能夠傳授他們修行法訣,這當中也有不少是修爲低淺的方真修士。
郭岱這一路走來,可謂是見識到過去行走江湖時未曾見過的風光,尤其是人心向背、所欲所求,在大劫大難面前表露無遺。而他也並沒有刻意藏私,反而是將諸般道法功訣廣授衆人,無論對方有沒有修爲法力,只要願意聽都可以聽,所以這一路上大大小小法會講演都不知道進行了多少次,是除了給失魂嬰兒治病外最重要的事情了。
對於郭岱來說,他一不用傳承宗門、二不必秘守法訣,對他來說,方真修行不過是人世間的一條路,其他人樂意走也好、不願走也罷,反正路就在那裡,他只是將路指出來,讓世人不至於如盲頭蒼蠅。而世人會在這條路上領悟到何等氣象,郭岱並不關心,甚至就此陷入滅絕也是自然。
既然如此,這位南倉衛守門兵丁何必要用關門擋道這種手段來求賜道法?如果對方知曉郭岱傳授法訣如尋常,那根本不必當着郭岱這麼多追隨者做這種事。如果不知道郭岱的性情作風,這樣貿然擋道,難道就不怕觸怒“仙長”,自遭解厄?
無論怎麼看,這位守門兵丁齊柱子的所作所爲都不合情理,而且看樣子,他也不是多有膽量與底氣,更像是一時糊塗。
郭岱見過不少糊塗之人,確切來說,未聞方真修行的普通人,絕大多數都是糊塗的,只不過他們也不知道自己哪裡糊塗。平時日常起居勞作不見得有異狀,但稍微一些意外的觸動,就會讓普通人做出一些失智之舉。
不是說糊塗的人就丟掉了智慧,而是智慧被七情六慾和內外諸多流變所矇蔽,這也是爲何方真正法入手門徑在於內觀身心,由戒入定、由定生慧。智慧非是憑空而來,而是人人皆有。
眼下齊柱子顯然就是被慾望所矇蔽尋常皆可判斷的智慧,但郭岱想知道的是,人心究竟是如何陷入無明,凡人又要如何重歸清明自我。
“衆多百姓隨我前來,滯留在城外總歸不好,如果你肯開門,我一定會傳授你仙家道法,衆人在此爲證,我不會說假話。”郭岱對齊柱子說道。
傳不傳道法是其次,如今南倉衛外面突然來了這麼多人,一個搞不好、或者有心人煽動羣情,衝擊城門,郭岱當然是不怕,釀出禍端就難收拾了。
齊柱子千恩萬謝,打開城門不提,郭岱讓衆人先行入城歇息,郭岱在城門上尋了處臺階坐下,俯瞰着這座寧靜的小城。
“你叫什麼名字?”郭岱問道。
“我叫齊柱子。”齊柱子連忙答道。
郭岱原本想笑,不過轉念明白過來,窮苦人家的孩子哪裡有什麼正經名字。
“在傳你法訣之前,我要問你一些事情。”郭岱說道。
“仙長請講。”齊柱子站在臺階下,緊張得手不知道往哪兒放好。
郭岱問道:“你是怎麼想到要靠關門擋道來求法的?求得到是好事自然另說,如果求不到,我放你一馬,你的長官可不會放過你。到時候你打算怎麼辦?”
齊柱子支吾說道:“我、我……估計會被打一頓,然後趕回老家鄉下吧。”
“那你關門的時候,難道就沒想過後果?”郭岱問道。
“沒、沒有。”齊柱子似乎也是心有餘悸,很擔心郭岱就此不傳自己道法了。
郭岱忽然笑了,說道:“是不是有誰給你出的主意?是你哪位同僚要害你?”
“同僚?沒有啊。”齊柱子說道:“方纔有一位江湖武人,說是來給仙長你探路的,是他給我出的主意。”
“江湖武人?探路?”郭岱可從來沒讓人前去探路,以他的修爲,早就感應到南倉衛附近並無異樣,齊柱子關門擋道更像是心血來潮之舉。
齊柱子點頭應答道:“對啊,咱們於門尉還查過他的路引,他好像叫做……郭岱。”
“你說……什麼?”郭岱沉聲問道。
“郭岱。”齊柱子苦笑道:“不過我不會寫那個字。”
郭岱沉默一陣,問道:“那個江湖武人是不是穿着一件短打勁裝,上身穿着皮革軟甲,兩邊鐵打的護臂,腰上掛着一柄刀,另一側還有一把短劍?”
齊柱子想了想,說道:“沒錯,原來真是仙長讓他來的。”
郭岱說道:“我可沒讓他說那些話。”
戴着面具的郭岱沒有讓齊柱子看到自己的面容,否則這傢伙估計還要嚇一跳。但眼下郭岱自己就足夠震驚了,因爲齊柱子所描述的形貌,就是郭岱自己早年間跟隨杜師兄行走江湖的裝束,而齊柱子也說那名江湖武人就叫郭岱。
宮九素問道:“莫非是有人在假冒你?”
郭岱說道:“假冒我?誰那麼大膽?齊柱子這些人不知道南天仙師本名就叫郭岱還則罷了,如今要是有跟我同名之人,說不定都嫌麻煩了。而且還敢離我這麼近的地方現身,我居然還沒有感應?”
“那你覺得是怎麼一回事?”宮九素問道。
“我不知道,我甚至都要懷疑,是不是這個齊柱子發燒燒壞了腦子,不知從哪裡聽到些隻言片語,硬是在腦子裡幻想出這麼一個郭岱。”郭岱說道:“但城樓牆根分明有一個人,渾身經絡被制,估計是守城的長官,齊柱子可沒這能耐。”
“對了,樓下牆根有一個人昏迷不醒,你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嗎?”郭岱開口對齊柱子說道。
“哎呀!那是於門尉!他被那個郭岱打暈了。”齊柱子這才警醒過來。
郭岱說道:“你去把人擡上來,我來弄醒他。”
齊柱子連忙走下城樓,將昏迷不醒的於門尉背了上來,放到郭岱腳邊,郭岱一拂袖,於門尉周身禁制自然散去,從施法輕重來看,倒不是什麼厲害的禁制。
“大膽刁民!竟敢襲擊本官!”於門尉一起身就本能拔出腰刀,四處亂揮。
郭岱隔空彈指,於門尉的腰刀脫手飛出,郭岱屈指一招,那柄腰刀自然攝入手中,他說道:“不必慌亂,山人在此。”
於門尉這才稍稍清醒過來,摸了摸身上各處,確認沒有缺胳膊少腿,這才說道:“你、你是什麼人?與那郭岱有何關聯?”
“郭岱是我派去,下人不懂事,胡亂作爲,還請於門尉不要見怪。”郭岱擡手將腰刀一送,嚴絲合縫地飛回鞘中,同時一枚金錠自然落在於門尉手中,並且說道:“小小賠禮,不成敬意。”
於門尉算是聽懂了,但比起郭岱這副怪異模樣,手中金錠沉甸甸的分量卻真實無比,立刻就知道眼前之人是傳說中的南天仙師,見狀連忙拱手行禮:“原來是仙師駕到,我、下官實在是失禮了。”
“方纔山人派來探路的郭岱,於門尉可看見了?”郭岱又問了一次。
於門尉答道:“看見了啊,他……武功很高超,想必是得到仙長指點了。”
“除了無禮冒犯,他可還說了別的什麼話嗎?”郭岱問道。
於門尉回憶了一下,說道:“好像提到了什麼前世之緣,可下官實在記不清了。”
“呵,辛苦於門尉了。”郭岱揮了揮手,說道:“衆多百姓入城,難免會有慌亂,還請於門尉稍作打點,我與這位齊柱子兄弟還有話說。”
於門尉半信半疑地看了齊柱子一眼,心裡嘀咕道:“不會吧?柱子真有這仙緣?也罷也罷,他要是混得好了,指不定以後還能幫襯我呢。”
心想至此,連忙行禮道:“下官這就去,你們慢聊。”然後頭也不回地走了。
郭岱看着齊柱子,上下打量一番,以縱目蠶叢面觀之,一個人的先天根骨資質基本就能看透,這位齊柱子的根骨只能說是平平常常。
方真修行所謂的根骨資質,無非是看爐鼎生機與經絡元氣,如果是修法特殊,還會看一些個別要處。有的人天生爐鼎強健、病害不侵,經絡通達、腑臟和暢,如果沒有別的舊傷隱疾,那一般都是資質上乘,對於修行中部分關隘的突破要比其他人容易。
這資質說着好像尋常,但若真要以方真高人眼界來看,世俗凡夫或多或少都有各種毛病,只不過平時隱而不顯罷了。而且絕大多數人自嬰兒赤子後,食五穀葷素,致使腑臟之氣渾濁不清,苦累勞作耗損筋骨氣力,七情六慾多思奢欲,如此種種俱是敗壞先天資質的原因。
所以在過去很長一段時日中,方真修行就不是勞苦百姓所能接觸的,需要有錢有閒。部分宗門傳承乾脆只收家教嚴謹的豪門子弟,覺得調教起來比較省事,不用耗費太多外丹餌藥補益爐鼎根骨,而且世家大戶的供奉也充足豐厚。這一點,就連羅霄宗也不能免俗。
但郭岱所傳靈根修法沒有這麼些講究,靈根天賦乃是根植於血脈,而且蘊靈訣本身也可以激引他人靈根,在郭岱手中變化運用更是不凡,如果他願意,直接就能讓齊柱子的靈根天賦顯現出來。
然而在郭岱看來,任何資質、天賦,都不是無窮無盡的。尤其親自修悟求證過後,他發現自元神大成以來,過往資質天賦已經沒有太大意義,只看個人心性與悟性和機緣巧遇。
何況再好的資質天賦,若修士自身不用功,照樣也是白費,而且方真正法入手門徑便是心性功夫,光談根骨資質意義確實不大,甚至方真道就有改換爐鼎根骨的外丹,也不見這種外丹能讓世間人人修煉有成啊?至於說能夠改變心性悟性的丹藥,且不說有沒有,這種可能會改變本心覺知的東西,敢吃的又有幾個?
但就郭岱而言,他並不是沒有改變他人心性的手段,但結果會是如何,就輪不到被改變之人自己決定了。既然成不由己,那麼敗亦不由己。
“你真想修行?”郭岱對齊柱子問道。
齊柱子跪在郭岱面前,誠懇說道:“弟子願爲仙長做牛做馬、侍奉終生。”
郭岱笑道:“我是問你想不想修行,關做牛做馬何事?”
齊柱子哪裡會說別的,他就一鄉下村夫,理所當然認爲做牛做馬便是最大的禮節了。
“好了,你不要動,我給你施個法術,你別生抗拒念頭。”郭岱擡手祭出洞燭明燈,引出些許法力罩住齊柱子,眼前看見一片片光影閃爍。
這是郭岱從寅成公化轉小洞天中參悟而來的法術,能夠看見他人經歷過的事情,而且無所謂受術者耳目所見是否與現實契合,法術中所見便是真實。
但郭岱自己沒這樣的修爲境界,只能依靠洞燭明燈施展出來,郭岱能夠記得自己過往經歷被合揚所矇蔽改寫,也是得洞燭明燈的妙用贊功。
齊柱子並不是方真修士,沒有正法元神謹守心念,被洞燭明燈法力一引,自然回想起過往知見,而在郭岱眼中,則能清楚無礙地看見,另一個“郭岱”與齊柱子、於門尉侃侃而談,一舉一動與常人無異。
然而當郭岱專心看向另一個自己時,對方眼神一轉,忽然掙開某種束縛,彷彿從已然確定的過去,忽然望向身屬“未來”的郭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