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如此,那便請客官簽下契書,也好作爲證明。”道裝侍者招呼來幾名僕從,將郭岱所需的幾項物品拿來,同時附上一份契約文書。
郭岱仔細閱讀文書,上面所述其實就是表明錢貨兩清之後,金匱樓不承擔客人因使用貨品後造成的各種責任。畢竟上門皆是客,誰也不能保證貨品售出後,會落入怎樣的用途。
更何況金匱樓掌握着如此多的天材地寶供銷買賣,就已經不是尋常商戶所能做到,也不會有冒失莽撞的方真修士敢輕易與金匱樓爲敵。
簽好契約文書、按下指印,付清貨款,光是這幾項事物,就足足花了郭岱三十多兩黃金,而它們本身加起來也沒三十兩的分量。
自古常言窮文富武,習武練拳從來不是窮苦人家能夠支撐得起的,斬妖除怪更是花錢如流水。蓋因凡鐵刀兵難傷妖物,天材地寶珍稀難得,所以郭岱過往斬妖除怪所得不少,耗費也是驚人,根本攢不下多少財富。
如果說有什麼省錢的手段,那便是在方真修煉上有所突破。只可惜那樣的成就,根本不是用世間財富能夠換來的。
而郭岱也不是那種守財奴,過去賺得少,用時便拮据一些。現在有了好幾百兩黃金,自然不必斤斤計較。
離開金匱樓後,三人並沒有在連海關中停留太久,直接出城上山,沿着山嶺餘脈進發。
連海關附近的山嶺是風華羣山的一部分,地勢複雜且破碎。既有風光秀麗的青峰翠嶺,也有險峻陡峭的石崖巖坡。四五十里的山路其實一點也不好走,直至傍晚才走了一半路程。
好在郭岱等人皆有修爲根基在身,許多險阻境地也能跨越過去。
“先在此過夜吧。”三人來到一處池塘邊,郭岱說道:“夜行山林兇險倍增,中境妖物便是通過風華羣山流竄到別處的。”
桂青子附近撿來枯枝生火,郭岱削枝爲矛,輕鬆在池塘中抓住幾條魚。他本打算不聲不響在楚玉鴻面前顯露一手,沒料到回頭就看見對方端出一副鍋碗,甚至還有大包小包的路菜。
“唉,行走在外,也只能這樣隨便對付過去了。”楚玉鴻一臉惋惜地說道。
桂青子很是好奇,拿起用油紙包好的路菜,其中有醃製、醬滷、酒糟、茶餅種種,壓成一塊塊方磚模樣,用開水泡煮就能成一鍋菜肉俱全的熱湯。除此之外,還有用蜜糖、棗膏、茯苓、黃精、奶酥煉製成的丹丸,用於充飢。
“你……你不是會辟穀嗎?”郭岱質問道。
楚玉鴻兩手一攤:“辟穀是一種修煉養生之法,沒說學會辟穀之後就不能吃東西啊?我今天沒心情涵養精氣,反正桂青子也在,讓她稍加烹飪一下,也好享受一下口福。”
郭岱捏着魚叉問道:“那當初在島上你爲什麼不拿出來?還有這麼多東西你都是藏在袖子裡的嗎?”
“那個時候……你們自己不也吃得挺歡嘛?”楚玉鴻伸手進左袖中,取出一個錦囊說道:“這是乾坤袋,我的東西都在裡面。難不成還要親自揹着大包小包啊?你見過哪個方真修士這樣出門的?別看了,給你也用不了,未煉就元神者,乾坤袋就是個破布袋子罷了。”
郭岱被楚玉鴻逼得無話可說。他很明白,楚玉鴻當初無非是自恃身份,不想跟自己衆人相處太近。此外便是以楚玉鴻的身份地位,與其讓他自己費工夫動手烹煮,那還不如辟穀煉氣。
自從遇上桂青子,楚玉鴻就拿她當僕役般使喚。而桂青子自己也不爭氣,看見這一份份路菜,居然還真動手烹調起來,而且一臉欣然接受的模樣。
“楚公子,我還是頭一回見過做得這麼好的路菜呢。”桂青子還不乏誇讚,“別人都是寥寥幾樣乾糧炒餅、鹹菜肉乾,能吃口熱的就不錯了。您這些都是哪位烹飪大師做的?能不能讓我見識一下?”
楚玉鴻欲言又止,只能拍着胸脯說道:“沒問題,等我回去之後便介紹給你認識,但是你能夠走得開嗎?”
桂青子聞言神色稍現低落,但很快又轉爲笑臉說:“那好呀,我以後要是有空閒,一定會再拜訪楚公子。”
“話別說得這麼滿。”郭岱面無表情地打斷道。
楚玉鴻正想啓齒辯駁,忽然想到當初六人乘船登島,郭岱那些同伴個個暢想未來前景,結果全都死在秘境之中。自己兩人的話,估計是讓他想起傷心事了。
“郭公子還抓了魚!”桂青子驚喜地說道:“兩位公子是打算烤着吃呢?還是煮着吃呢?”
郭岱沒甚講究,楚玉鴻則對飲食頗爲重視:“烤魚嘛,對火候掌握尤爲重要,可不是隨便擱在火上就算完事的。要讓鱗片酥脆,但魚肉不能幹柴,油脂醃料要蓋過腥味,骨刺也要能入口不傷……”
“還是扔進鍋裡煮了吧。”郭岱實在有些聽不下去了,他從小到大,荒郊野外過的日子就從來沒想過這麼多,而楚玉鴻偏偏一副出門郊遊的閒情雅志。
有桂青子動手烹飪,自然無需另外兩人忙碌,即便在這遠離人煙的山中荒野,也能享受到口味極佳的菜餚。這對於習慣了麪餅泡鹹湯的郭岱來說,也是頭回體驗。
郭岱胃口本就驚人,用醬香湯汁煮熟的魚肉,也不管有沒有骨刺,連湯帶肉就着麪餅,呼嚕呼嚕地吃個乾淨。
這樣不雅的吃相,在桂青子看來倒像是對她作品的褒獎,連忙問道:“郭公子,鍋裡還有不少,不用急呀。”
而在一旁的楚玉鴻,坐在一張小馬紮上,端正地捧着碗筷,細嚼慢嚥,嘴裡偶爾還有些唸叨,說什麼“肉質一般”、“湯汁太鹹”。
飽餐一頓之後,桂青子端着鍋碗去池塘下游清洗,郭岱則專心行功消化,將食物轉爲精元,貯存身中。這是他長久以來的習慣,畢竟身在荒野,時常要潛伏、奔襲,吃了上頓不知何時有下頓,所以需要長久耐力。更何況發動五氣,也需要自身精元爲繼,郭岱畢竟還不是煉就元神的方真修士,無法調動身外氣機。
消化得差不多後,郭岱起身準備去往上游,楚玉鴻問道:“天都這麼黑了,你要去幹什麼?”
“我處理一下金匱樓買的東西,你們別跟來。”郭岱提醒一聲,帶了一支火把,沿着池塘邊一路遠去。
足足過了兩個時辰之後,郭岱才從黑暗中走出。火堆旁,桂青子枕在楚玉鴻大腿上歇息,楚玉鴻自己也闔目養神。
郭岱並無睡意,看着搖擺不定的火焰,思緒不自覺地飄回過往。
……
一片焚天赤焰中,數不清地妖物怪嘯厲吼,它們從四面八方如潮涌而來。掩護村民離開的士兵立刻組成陣型,只可惜幾個呼吸的功夫,這些英勇兵卒就被撕成橫飛血肉。
什麼勇氣、什麼膽略、什麼機警、什麼智計,在這一刻全然無用,自天外降臨的妖邪根本不談任何是非,只一心要將這片大地化爲焦土。
妖物彷彿在瞬間就將無辜村民屠戮過半,慘叫聲不絕於耳,可衆人沒有一處能逃脫的方向,只能任由妖物肆意逞兇。
忽然一道劍光襲至,好似震天雷鳴,在羣妖間掃出一條生路。只可惜妖物數量太多,這條生路迅速收緊,只有幾名村民奮不顧身地奔逃而出,其中一人懷裡還抱着一名孩童。
妖物回身一爪,村民當即裂體兩分,那名孩童跌落在血泊中,一臉茫然地坐着不動。
眼看妖物爪牙落下,劍光再度斬落,雖將妖物劈成兩段,威勢卻大不如前。
此時一名白衣男子落在孩童身旁,手中握着一柄短劍,臉色蒼白疲乏,他滿是哀愴地看着孩童說道:“走吧,如此境況,非我所能扭轉。”
言畢,他一把抱起孩童,轉身奔逃。
……
一陣劇痛自手臂傳來,灰衣青年大叫一聲,他的左臂被一隻螯鉗夾住,鮮血汩流不止。但他依舊奮力還擊,右臂揮舞雁翎刀,刀刃割破螯鉗內側的薄弱位置,將一頭形似巨蟹的妖物重創。
緊接着一名手擎盾牌的男子衝來,奮力將巨蟹撞開,螯鉗一鬆,在灰衣青年手臂上拉出了巨大的傷口。
“師弟!你沒事吧?”擎盾男子回頭連忙問道。
灰衣青年眼角發酸,他說不出話來,就怕一張嘴就要哭出聲音,只得撕破衣襬,咬着牙將傷口綁緊,然後師兄弟二人再度迎上巨蟹。
……
“逆徒!”白衣男子嘴角滲血,他胸口處隱約有個手掌印,致使白衣男子胸膛幾乎要內凹入體。
一名相貌俊秀的少年面露嘲諷:“師父,你的修爲也太不堪了,區區一招激浪掌就沒了半條命,這要怎樣教徒弟啊?”
白衣男子口吐鮮血,低沉着嗓音說道:“我可從未教你這等叛逆下作之舉!”
“我也懶得與你廢話,好好的供奉不去做,非要領着我們到處斬妖除怪,做這些費力不討好的活。”俊秀少年滿是憎惡之色:“什麼狗屁滌除妖氛,死幾個凡夫俗子與我等何干?自然有傻子去與之拼命!你自己修爲低淺就算了,還要帶我們去冒險,還算什麼師父?你當年能背離式微的羅霄宗,我如今也能背離你!等我將你帶走的功法典籍獻給東篙道長,自然會得到栽培重用!”
“栽培?重用?”白衣男子罵道:“你這個弒師逆徒,誰敢收你?”
“哈!你說得沒錯,我也不喜歡東篙道長,不過是借他與昶王的一點香火情……哦,現在應該叫當今聖上了。”俊秀少年說道:“師父你放心,我不殺你,說不定你還能看見我官拜國師、迎娶公主、登臨頂峰的那一刻。到那時候,你興許還可以來我這謀個一官半職呢!哈哈哈哈……”
……
“師父,您的傷……”灰衣青年左臂還綁着傷布,無力地掛在胸口,看着眼前白衣男子。
白衣男子神色萎靡、行將就木,他聽見灰衣青年的問話,眼中泛起一絲異樣神采,將隨身多年的短劍交給灰衣青年。
“師父,這是……”灰衣青年不可思議地接過這柄曾將自己從絕境救出的法器。
白衣男子平淡說道:“按我羅霄宗的門規,門中弟子經過三考六試,能得尊長賜器、賜名,名諱血元錄入宗門生死簿,自此登仙有階。可惜宗門分崩離析,爲師孤弱無能,此劍賜你,便算你正式拜入羅霄宗了。”
灰衣青年眼含淚水,問道:“師父,您、您還沒爲我賜名……”
“你心性堅定不移,若山崇岱,從今往後便叫做郭岱吧。”白衣男子說完這話,手臂一軟,腦袋耷拉下來,再無聲息。
灰衣青年只覺滿腔悲痛無法宣泄,抱着白衣男子的屍身痛哭不已。
……
“師弟,你起來吧。”揹着盾牌的杜師兄拍了拍郭岱的肩膀,“你已經跪了三天三夜了,再跪下去,師父也不會死而復生。”
“我不走,我要爲師父報仇!我要殺了那個叛徒!”郭岱幾乎要嘶吼着說這話。
杜師兄無力地望向眼前這片荒郊墳地,昏黃暮光讓人頹然無力,他鼓起勇氣說道:“那個叛徒已經改頭換面,不曾提及自己羅霄宗出身。如今他是皇帝陛下身邊的紅人,甚至參與重建太玄宮,連東篙道長都要看他臉色做事。哪裡是我們能報仇的對象?”
“我不服!世間哪裡有這種事?!”郭岱雙眼通紅地吼道。
“走吧,如此境況,非你我所能扭轉。”杜師兄說道:“師父一生都在斬妖除怪,你我身爲弟子,不該忘卻師父遺志。”
時隔多年,再度聽見這話,郭岱只覺得內心一片茫然麻木。原來過去這麼久,自己還是沒有半點變化,還是這麼地無能爲力。
……
火焰由赤轉紫,滔天紫焰中,郭岱彷彿看見杜師兄、盧老三、羅家兄弟哀嚎慘叫的景象。只有一道模糊背影,在火海中祭起劍光,將那夢魘撕碎。
轟然一聲,彷彿混沌歸於清明。
郭岱尚且毫無自覺,而在他身後,楚玉鴻瞠目結舌,看着短劍吞吐着絲絲白虹,凌空於頂,盤旋遊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