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馬車遠去,沒入夜色之中,郭岱心中冷笑不止,正朔皇帝本人親自來拜會自己,他以爲是不爲人知,實則這幢宅院內外不只有多少雙窺視的眼睛。
沒有那金剛鑽就別攬瓷器活,既然做不到關函谷那樣往來無蹤,就不要冒失前來拜訪,還真將自己當成什麼明君聖主了?
“郭岱,你似乎不太喜歡這位皇帝陛下?”宮九素問道:“我看他也算體察民情,懂得親民近民,能主動前來與你會面,也算折節屈身了。”
“我要他折節屈身了?”郭岱反駁道:“今日一會我算是徹底明白了,這位皇帝陛下根本不瞭解自己身處何種境地。真以爲能夠憑着誠意與禮數,可以勸服我或者虛靈。到時候我恐怕還要跟虛靈解釋,爲何沒有當場將皇帝陛下格殺於此。”
宮九素笑道:“你應該看出來了吧?這只是皇帝的一道凝體分身,就算將他當場格殺,並不能損傷他本尊多少。”
“看出來了,但我覺得有些奇怪,他這道分身行走坐臥、起居飲食似乎沒有任何滯礙,與活生生的血肉無有差異。皇帝本人似乎沒有這麼高的修爲。”郭岱說道。
方真道中有不少分身術,可絕大部分只是糊弄人五官知覺的幻術,徒具形容,甚至可能連實體也沒有。真正的身外化身,起碼要到先天迷識關之後才能修成,甚至根本沒有多少方真修士會刻意分出化身。
一來,分出化身需要修士凝鍊自我神氣法力,此舉雖不至於說自斬一臂那麼慘痛,但也是要耗損自身神氣的。二來,任何分身化身在外行走,都是要消耗本尊自身法力,甚至處於遠方的化身若要施展法術,也是要比本尊施法更爲大耗氣力。
所以即便真的擁有身外化身的神通道法,方真高人也不會沒事分出化身到處跑,化身知覺所見,其實也是修士本人感應能及,或存神推演、或御器窺探,總之有的是辦法知曉遠方事物,不必時時以化身去行走。
就郭岱所知,最爲玄妙的化身應該就是關函谷,以郭岱如今修爲依舊看不出關函谷的修行根基,連一道化身降臨此世間,都有如此高深莫測的境界,真不知本尊又是何等神奇。
“我猜測,應該是一具術俑。”宮九素說道。
“術俑?”郭岱聽到這名字,倒是想起當初在廣陽湖秘境中,遇到的那兩尊笨重術俑,說道:“術俑煉製不易,而且大多笨拙粗糙。像這樣表情神色入微,若非我有所感應,換做是尋常修士都察覺不到來者是假人。”
宮九素笑道:“其實這種術俑你應該知曉,雖然眼下還沒真正接觸過。”
郭岱立刻明白過來,問道:“重塑肉身?”
“不錯,但並未形神合一。”宮九素說道:“當初洞景真人能夠一眼看出你要重塑肉身,而不是接續斷肢,顯然是他知曉有類似的狀況。以正朔朝皇帝陛下的身份,煉製一個備用的肉身爐鼎不過分吧?”
郭岱言道:“移換爐鼎哪裡是這麼輕易的事?修士本人若無元神大成修爲,絕對做不到這種事。而且光是憑流真藕煉製出的肉身爐鼎,也絕不是真正的修行爐鼎,如此移換爐鼎的結果,便是過往法力全廢,需要重新修煉回來。”
“不錯,但這樣移換爐鼎,重修法力並不算太困難。而且最難的事不在於法力全廢,而是對元神的損耗。”宮九素說道:“要是有足夠方真靈材便可不斷移換爐鼎,那豈不是誰都可以長生不老了?”
“神魂亦受天年之限。”郭岱說道:“所以未過先天迷識、求證長生之前,修士不可輕易移換爐鼎,否則神魂有損,修行停滯,想要再換爐鼎也做不到了。”
“那你明白皇帝是如何施法的嗎?”宮九素問道。
“我明白了,是移轉的不是神魂,而是知覺。”郭岱說道:“估計皇帝陛下本尊此刻在宮中某處法陣中,五感知覺寄託在一具肉身術俑上,周圍有許多修士護法,防備着我一旦動手,沿着法術痕跡傷及皇帝本尊。而那名一直在門外呆着的車伕,應該只是負責施法掩藏形跡罷了,真要動手,他肯定是第一個逃走的。”
宮九素笑道:“這麼看來,皇帝陛下也沒你說的這麼不堪嘛。”
“不,我的評價不變。”郭岱說道:“他根本就不該來見我,無論用怎樣的形式和形容。只能說夏正曉這個人,就不該做亂世皇帝,一步錯、步步錯。從南境戰事被矇蔽開始,他就已經處於下風,如今擺出一副求饒模樣,卻又不肯以皇帝身份前來,足見其之搖擺與寡斷。”
“聽你這麼說,似乎還要指點他如何當皇帝?”宮九素笑道:“你現在口氣是越來越大了,完全不將皇帝看在眼裡。”
“世上方真高人,如逸弦君、寅成公、古越乘,他們哪個真的將皇帝放在眼裡了?”郭岱冷笑道:“哪怕是霍天成,莫非他是出於忠君愛國才做事的嗎?修爲至此,凡是有了個比較的心思,那便是執於外相,皇帝不在眼中,那對他來說纔是福。如果真將皇帝和這個位置看得太重,那就是改朝換代的時候了。”
“在很多人看來,你的出現便是要改朝換代。”宮九素提醒道。
郭岱並不在意,言道:“現在有什麼差別?虛靈就是在改朝換代,只不過未來迭換的不是哪一姓哪一家,而是人道未來存亡。”
……
不知皇帝陛下昨夜到訪是不是表明了某種態度,第二天一早,郭岱宅邸門外就有一大批江都公卿派來的使節,帶着重金厚禮,想要求見郭岱。不等主人家現身,這些使節僚屬就在門外爲了誰先誰後,差點打起架來。
郭岱定坐一夜,第二天日出之際,一道分身緩緩站起身來,來回踱步,帶着異樣的目光看着郭岱本尊,然後又看了看自己。
“不對不對,樣子錯了。”那道分身原地一轉,變化成荊釵布裙的女子形貌,正是宮九素。
這時郭岱本尊也睜開眼睛,說道:“寄神住念,如今你的元神依舊在混元金身之中,不過是借我的一點神氣凝現爐鼎知覺。”
宮九素伸了個懶腰,然後深深吸了一口氣,說道:“不論如何,這種感覺還真是頭一回。我第一次覺得,距離真正的自由不遠了。”
“真正的自由?”郭岱說道:“身在此世,談何自由?”
宮九素直接坐在郭岱身旁,下巴搭在他的肩膀上,朝着耳垂吹氣,說道:“這可不像是你魔道修行的心境。”
“你又懂了?”郭岱覺得有些癢,卻沒有躲閃,反問了一句。
“身在世間不自由,但心境卻可以得大自在。”宮九素說道:“無知之輩會謗斥你的修行是自我安慰,卻不明白,以你魔道修行的心境,無論何時何地,都能以超然自在的目光看待事物,離世間諸苦,近於究竟。”
“佛門八苦諦嗎?”郭岱搖頭道:“我所修並非佛法,也不談苦樂,只求本心透徹無晦。但……你說的也有些道理。”
“什麼?”宮九素一時不解。
“無知之輩會謗斥魔道修行。”
宮九素咯咯直笑,乾脆直接倒在郭岱懷裡,好不容易止住笑聲才說道:“你在想什麼呀?無知之輩會因爲你何門何派而出謗斥之語嗎?世上呵佛罵祖、詆譭仙神之人還少了?他們未明身心,視此爲傾覆權威、自由解脫。也不想想,鹹魚翻身還是鹹魚!難不成你要一個個跟他們解釋?”
“我當然不會在意他們的謗斥,但我在意他們的無知。”郭岱說道。
宮九素聽見這話,擡手摸了摸郭岱的臉頰,他低下頭來,問道:“你怎麼了?”
“我……居然在你臉上看見了慈悲。”宮九素說道:“你會在意世人的無知,說明你已有願心。”
“願心談不上。”郭岱按住宮九素的手,用自身爐鼎神氣凝現的分身,感覺就跟自己摸自己一樣,說道:“我在想昨天與關函谷說的話,虛靈的逃亡之計是死路,但強行讓大夢之主清醒又何嘗不是?就算此去黃泉輪迴,能夠讓世道延續下去,那這個世間的生靈呢?依舊不得超脫。”
宮九素說道:“你不是說了嗎?這世間衆生本就是大夢之主的化身相,無所謂超脫不超脫。與他人相處,便是與自我相處。”
“既是如此,那便讓大夢之主從這大夢中超脫。”郭岱說道。
宮九素問道:“你不是說,讓大夢之主清醒也是死路嗎?”
“至人無夢。”郭岱說道:“清醒只是一時,大夢之主不真正超脫,誰都無法超脫。”
宮九素問道:“你不過是大夢之主的化身相,要如何讓大夢之主超脫?”
“我隱約有些領會,但眼下還說不清楚。”郭岱擡起頭來,眼光好似洞穿了好幾層院牆,說道:“太子來了。”
宮九素有些驚訝:“是親自登門?”
郭岱點點頭,宮九素則說道:“該來的總歸還是要來的,太子親自登門,你這次無法迴避了。”
“我本就無需迴避。”郭岱站起身來,宮九素的分身便已消失不見,他只邁出一步,便從後院法陣中直接穿行來到前院,隔空揮手,院門大開。
而當他這一刻現身時,便已戴上縱目蠶叢面,一身玄羽金絲氅,如同白晝烏鴉人立院中,肅殺詭譎。
此時院門外正好有兩行兵士淨街開道,後方有一架四人擡輿,用上好的薰木爲架樑,垂下淡金色的紗帳遮掩內中乘輿之人的形容,周圍隱隱有法術靈光環護,一直來到院門之前輕輕落下。
兩旁士兵掀起紗帳,一名身披黃袍的瘦弱男子緩步走出,氣度略顯慵懶,擡眼就看見院門另一側的郭岱,似乎被傳出的氣勢所懾,微微後退半步,險些要跌倒回擡輿中。
這時一道墨綠身影閃到黃袍男子身旁,輕輕將其扶住,低聲說道:“殿下莫要緊張,不過是虛張聲勢罷了。”
這話聲音細不可聞,顯然是用法術攏住聲息,卻躲不過郭岱敏銳感應,於是他緩緩邁出半步,原本隱而不發的氣機露出半分威能。
這下倒是那墨綠身影大受驚悸,有些細微氣機與法力,修爲越高之人感應越加明顯。此人說郭岱是虛張聲勢,那郭岱就不妨在氣勢上多下些許功夫,也省得讓這些宵小之輩所看輕,招惹些不必要的麻煩。
“光天化日,爾等聚于山人院門之外,堵塞不通,是爲何故?”郭岱明知故問道。
黃袍男子擦了擦虛汗,上前幾步拱手道:“在下是東宮太子夏頃,爲小兒失魂瘟之故,特來拜訪南天仙師,懇求仙師援手救命。”
郭岱問道:“山人隱於市井,太子殿下是如何得知山人居停所在?”
太子微微一怔,一旁那名身穿墨綠的修士上前接話道:“南天仙師神龍見首不見尾,我等爲殿下辦事,不得已四處留心。原本見仙師隱居,不想多加叨擾,但奈何世子疾患不容耽擱,這才上門拜請。”
“你是什麼人?”郭岱問道。
那名修士被郭岱面具下的目光逼得渾身筋骨微顫,頂着如山之重的壓迫,咬着牙答道:“我……我是蛇窟弟子竹葉青。”
“蛇窟?”郭岱沒聽說過這名字,只上下感應竹葉青的修爲根基,察覺到他周身藏了許多淬毒暗器,就連皮質手套下的十指都是帶着劇毒,想來是一個修習毒術的門派。
郭岱還記得瑤風仙子提到過,當今太子殿下身邊有一夥叫做“九張機”的修士,裡面大多是旁門左道之輩,原本是囚於九淵獄中的邪修。
只不過看這名竹葉青的修爲,似乎遠不如郭岱所預料那般強悍,估計是後來才投靠到東宮太子身邊的。
“這太子也是心寬,讓這麼一名活生生的毒藥罐子跟在身邊,就不怕稍微蹭破油皮,直接被劇毒腐蝕成一堆白骨嗎?”郭岱不禁暗暗揣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