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要說玄黃洲五境之中,哪一處地界最爲廣闊遼遠,既不是生養萬民的中境,也不是江河源頭的西境,而是從古至今都未能勘察完全的北境。
有正朔一朝,歷代皇帝除了都要重新丈量田畝、計算戶籍,也有編訂海內輿圖、五境地理的習慣。此舉一來是爲了讓朝廷保持對地方豪強大族的掌控,防止田畝兼併,二來也是在災害時節,能夠隨時從各地調集糧秣物資救急應災。
甚至輿圖編訂,也擴展到了龍騰海、伏波海,摸索出大致可以航行的海路,才讓後來海商往來十萬列島提供便利。
但只有北境一處,輿圖編訂困難重重,至今尚有大片空白地界,連其中山川形勝、人口幾何都沒搞清楚。或許那些地方從一開始就沒有幾個活人。
正朔朝再往前幾個朝代,千八百年前,北境臨近中境的野牛原、飛馬原等地,還有遊牧部落散落而居,有時也會南下劫掠中境王朝。但漸漸地,這種狀況愈加稀少。
究其根本,乃是伴隨方真道傳承興旺,中境山水多爲方真修士所佔據,絕大部分妖物要麼被收復、鎮壓、甚至誅殺,要麼只能逃離中境。但東西兩境亦是久受耕耘開拓之地,所以妖物異類也多往南北兩境而去。
南境地狹,除卻部分難以適應嚴寒的妖物,實際上來此避禍者亦是寥寥。而北境雖然苦寒,但地界遼闊無際,多的是杳無人煙的絕境,自然是妖異族類奔逃遷居的好去處。
其實不僅異族妖物多居北境,一些旁門左道、邪修敗類,或者與宗派結仇的江湖散修,一般也會前往北境避難藏身。
如此一來,北境地界龍蛇混雜,妖邪之間相遇或是相安無事,或是爭執四起。加上邪修兇徒橫行,一些北境部族就被禍害得人煙盡絕,反倒是爲中境王朝除去一大禍患。
正朔朝也曾幾次派遣太玄宮修士勘察北境,但一路上也險些與妖邪起了衝突,而且深入數千裡後,已是終年風雪不休的極寒之地,就算有法力護身,強行進入也兇險萬分,只得在勘察輿圖上留白。
按照正朔玄黃五境輿圖所載,最北方是一條名爲淩水的河流,此地氣象特異,明明周圍風雪不止,河水卻不曾徹底凍結成冰,表面浮冰無數,河底流水不息。
淩水以南,即便寒冷,每年總歸是有些時候霜雪融化、草木復甦的時節。然而淩水以北,積雪千年不化,放眼望去就是一片白茫茫的大地,侵入爐鼎的寒意,穿戴再多衣物也無法抵禦,只能靠方真修士法力護身,保持氣機運轉。
對於一些不喜與其他人往來,只要孤寂清修的妖邪來說,淩水以北就是清淨之地,能在淩水以北開闢洞府的妖邪,多是強悍之輩,彼此佔據一方,也不會無端相互尋釁廝殺,反倒要比淩水以南因爲一些天材地寶爭得你死我活的狀況要安穩得多。
就見此刻風雪之中,一條人影足踏淩水飄然逆流而上,他的身影飄忽詭異,好像是世間一道幻影,任憑狂風吼嘯,不能讓他衣袂翻飛,即便冰雪橫掃,也難沾染絲毫素白。
而且這道人影每踏出一步,便是數十里的距離,卻在每踏出一步間,在過往足跡中留下歲月交錯的軌跡,彷彿是過去、現在、未來,都在眼前發生。
這樣的步伐,說不上是快還是慢,可伴隨他每一步踏出,修爲法力都在不斷提升,好似方真修行每一次第境界,都讓他歷盡悟徹,將可以運用的法力變化演化到了極致。
當修行境界達到世間演化的盡頭,他擡眼望去,淩水源頭居然是一座巍峨巨峰,拔地參天,彷彿就是一尊巨大晶雕,隱約能夠看到透亮光澤。雲間偶爾射落的陽光,在巨峰周圍折射出七彩斑斕的光輝,環繞流轉,有無數鍼芒排布成陣,是一個極爲恐怖龐大的法陣。
巨峰之上確實有人物布結的法陣,但這個法陣卻說不準是朝內禁錮、還是朝外禦敵,也許兩者兼具。此等巍峨巨峰,並不是什麼修行福地,更像是一處囚牢,要讓內中受困者遠離人煙紅塵,也杜絕外界一切存在靠近。
當那道人影沿着淩水逆流而上,世間極致的修爲法力,立刻讓巨峰法陣產生感應,沒有任何話語或警告,七彩鍼芒如飛瀑而落,在半空中撕裂罡風,發出震裂冰川的蜂鳴聲,朝着那道人影直襲而去。
鍼芒殞地,頃刻間淩水南北兩側激起十餘里氣浪飛揚、雪崩如洪,大地劇震不休,天地間盡是激盪混沌的氣機與法力餘波,尋常修士莫說身入其中,就連元神感應試圖窺探這片激盪混沌,都會被震傷元神。
激盪稍歇,滾滾雪浪伴隨悶雷聲捲去遠方,狼藉不堪的淩水上游已經變成一處碎冰混雜泥濘的沼澤,但仍有方寸之地絲毫未損,其上站着那道人影,連站立身姿都不曾變化,彷彿那驚人的鍼芒之威根本傷不着他。
“有點意思。”那道人影說了這麼一句,想了想又言道:“《鐵牢金鎖律》修煉到極致,確實是天下守禦第一,這話不假。”
此地再無旁人,巨峰法陣感應到那道人影尚未消失,法陣自行運轉,這回不再是飛瀑鍼芒,而是彌天蓋地的魂嘯之聲,直撼元神而來!
傷神的魂嘯之聲不觸動實質物形分毫,甚至肉耳聽不到一絲聲響,然而只要未渡過先天迷識關的修士,被此魂嘯之聲撼動元神,定力再強也撐持不過十息功夫,當場被吹滅元神,只留下一具空蕩蕩的肉身爐鼎。
“可惜,此法對我毫無用處。”那道人影搖頭說道,隨即一掌虛擊,魂嘯之聲停頓不發,巨峰法陣被無形法力貫穿,打出一個空洞。
無人主持的巨峰法陣猶能自行彌合,它在被無形法力貫穿瞬間,立刻引動周圍地水風火諸般變化,頃刻間讓巨峰方圓再返洪荒!
那道人影看着周圍光景劇變,沒有絲毫變色,擡手指天:
“天上!”
旋指向地:
“地下!”
一手虛捻在前:
“唯我!”
伴隨喝聲,地水風火劇變景象爲之一滯,隨後所有激盪變化倒流回旋。
“獨尊!”
喝聲止、天地安,巨峰法陣牽動周遭萬物崩毀滅絕之威,居然被幻宇逆光的大神通強行倒轉回發動之前!而巨峰法陣也因此失衡,由內中自行瓦解。
伴隨巨峰法陣的瓦解,周圍七彩斑斕也逐漸散去,那道人影飄然而起,來到巨峰之巔,站在其上放眼四望,此地居然是北境一處難得的靈樞匯聚之地,而整座巨峰就是一個天地秘境的門戶。
那道人影正要施法讓秘境門戶顯現,頭頂忽然出現一道扭曲漩渦,一股極寒陰氣罩下,四面八方鬼爪鬼火齊齊殺至。
被困人影不急不忙,似是早有預料,劍指一擡,九天罡風之上,一道垂天劍光挾星辰輝耀而降,反倒是從更上方將扭曲漩渦與極寒陰氣形成的禁制擊碎,去勢未盡,挾威直劈巨峰。
天劍降魔,一擊功成,垂天劍光,竟是將巍峨巨峰轟然中分!
喀拉拉脆響傳遍,劍威崩峰、裂地,巨大豁口與裂隙出現在北境大地上,而且無有休止地蔓延至視界盡頭。
“怎麼?沒有想到嗎?”
塵埃漸散,一名老人衣衫襤褸,左半邊身軀幾乎完全消失,剩下半殘軀體在地上匍匐掙扎,悽慘無比。老人聽見聲音擡起頭來,看見被劍光撕開雲層後、陽光照射出的形容相貌,駭然道:“郭岱!怎會是你?!”
“你問的郭岱,是你所想的那個郭岱嗎?”對方說道:“血齋老人,或者我該叫你虛靈?”
“你究竟是誰?爲何在此?”也就是說話間的功夫,血齋老人的軀體居然在快速重生癒合。
“如果你非要問名字,那就是郭岱。”眼前之人說道:“但我猜你現在肯定急於感應和探查真正郭岱的情況吧?你放心,此刻他應該剛剛進宮,爲皇后療傷。”
血齋老人周身陰氣再度匯聚,站起身來恢復鎮定說道:“你不是郭岱,他……不!這個世上不可能有比你修爲更高的人,你到底是誰?”
“你自己安排佈置出的結果,難道還要問我嗎?”那人說道:“你特地費盡心思干涉天機,額外創造出郭岱的天命軌跡,就沒想到會讓現實也產生相應的變化嗎?”
血齋老人後退兩步,周圍陰氣積聚更爲濃郁,隨時做好反擊準備,而他的形體也完全癒合,好像方纔半點傷都沒受。
“不可能,我只是在靈臺造化中留下些許印記,這一世不可能出現真正的轉變!”血齋老人看着眼前這個“郭岱”已經動了殺機,但他還沒急着動手,問道:“那我問你,你在這裡做什麼?”
“我來找冥煞。”眼前人語氣平淡地說道:“你辛辛苦苦將冥煞藏在這種地方,無非是擔心冥煞破壞你的佈局。”
血齋老人神情陰翳,江都一役後,冥煞藏匿之地只有他自己知曉,甚至這件事情並沒有與其他分體共享消息,眼前之人到底是如何知曉的?
“你以爲我是在破壞你的佈局嗎?”眼前人說道:“不,我是要——”
話聲未盡,血齋老人形神只覺滯礙難動,稍有感應,便覺自身泰半已成金鐵!
“殺你!”
二字吐出,血齋老人的鐵人像立在半壁巨峰頂上,神色帶着一絲絲驚愕,但根本來不及逃脫或反擊。
“看來我的想法,的確沒有錯。”江湖武人敲了敲鐵人像,喃喃自語道:“虛靈首腦照樣被我所禁,雖然方纔刻意與之交談,讓他收回分神化念重塑形體,就是爲了儘可能減少他的分體,但應該還是有不少分體並未收回,被一瞬間禁鎖這麼多魂魄,虛靈的損傷應當不少。
只可惜虛靈依附神魂而存,只要分體不能全數斬滅,虛靈就能永無止境地存在下去。不過……這樣也好,羸弱的虛靈,到底還會有怎樣的謀圖,也是我想看見的。”
江湖武人彈指輕敲,鐵人像即刻灰飛煙滅,所有魂魄就此歸還黃泉,虛靈本體血齋老人積累上千年的怨魂,今朝終於脫出苦海。
在最後一瞬,這些魂魄得到一絲難得的清明,他們齊齊向江湖武人表達最爲真誠的感激。
“如此無上功德,虛靈啊虛靈,世人終究不願意化作衆魂法身,清明自我就是這世間最不可多得之瑰寶。”江湖武人嘆道。
待得寰宇清靜,江湖武人繼續施法,巍峨巨峰崩塌,靈樞動盪,隱藏世外的秘境也出現散離之況。如果一個秘境崩潰散滅,那麼其中的一切事物也會隨之化爲烏有。但冥煞比較獨特,他本來就是始族四柱之一,秘境散滅,那他等同再度被逐出這個世間之外。
不過江湖武人沒有讓這種事情發生,他擡手虛攝,身前天地開闔、氣機聚散,宛如要從亂流中抓到滑不溜秋的小魚,但最終還是讓他拿到封印冥煞的那個銀瓶。
“誰?!你不是虛靈!”銀瓶雖然是封印,但冥煞實在太過強悍難當,依舊擋不住他感應外界變化,光是發出這道疑問,周圍天光已經漸漸泛出詭異紫華。
“冥煞,雖說我在這個世間形容全然不同,但你難道這麼快就把我忘了?”江湖武人問道。
“你是……娑羅門法王!”冥煞發出驚怒交加之聲。
“看來你出入此世,還沒把過去的經歷全然忘卻。”娑羅門法王說道:“只可惜你們三個,當初在七十二御座之前許諾,一定達成目標。可拖了這麼久,還是無有半點作爲,我就只好親自來視察一番了。”
“法王!虛靈詭詐善變,他沾染太多世故,根本不與我們同心!”冥煞說道。
“所以方纔我替你們教訓了他一下,如今的虛靈已經極度虛弱了。”娑羅門法王說道:“你的情況我也瞭解了,現在的你還是缺乏一個完美寄身。不過我看很快就會有了,這段日子就跟在我身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