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皇頂外的寒巖洞中,重玄老祖面色沉重地從中走出,夏正曉見狀立馬迎上前去,問道:“老祖!娥英傷勢如何?”
重玄老祖說道:“我已用固鼎金針壓制住她的傷勢,但冥煞邪火之難纏,連我一時間也不能拔除,只能藉助寒巖洞地氣,將她形神暫時封印,以免傷勢惡化,以待未來調治。”
夏正曉聞言,神色幾度變化,重玄老祖沒有說話,過了一陣宮九素也從寒巖洞中走出,她對兩人言道:“冥煞邪火非世間法力可解,最好還是要等郭岱回來施法。”
重玄老祖說道:“但如今郭岱尚在黃泉,失魂瘟也未見有完全消除的跡象。”
宮九素沉默不語,重玄老祖看向夏正曉,說道:“陛下身爲天子,如今更應該把持心性。我們會安心照料娥英,你且回往江都打點善後事宜,莫要讓天下臣民無端憂懼。”
夏正曉低下頭去,問道:“老祖,你們真的能打敗冥煞嗎?”
這回輪到重玄老祖不說話了,宮九素則在一旁言道:“陛下,無論成與不成,這一戰都必然到來。你雖初證長生道果,但另有職責在身,未來或許尚有不少重任。玉皇頂決戰成敗如何,已非你所能左右。”
夏正曉搖了搖頭,然後擡手虛託,一枚以宮室爲印紐的玉璽浮現掌上,他緩緩將其遞給重玄老祖,說道:“金闕雲宮,今日交還羅霄宗。”
重玄老祖沒有接過雲宮玉璽,而是將位置讓給宮九素。宮九素見狀上前一步,施法一引將雲宮玉璽捧在身前,與形神融合變化。
金闕雲宮作爲羅霄宗掌門法器,今日回到宮九素手中,可謂是這個掌門之位徹底名正言順。
……
宮九素安排門人護送夏正曉回返江都,她則與重玄老祖二人私下交談。
“師尊,聽夏正曉所言,最後救下他們的乃是一道劍意?”宮九素不解問道:“而且他們兩人是直接出現在你面前?”
“不錯。”重玄老祖說道:“我要是沒料錯,應該是關函谷所留下的手段。”
宮九素不解問道:“關函谷?他怎麼會料到夏正曉與楚娥英兩人有此遭遇?當初他也只是知道郭岱會將混元金身留給虛靈,如果僅僅是虛靈,這幾年斷然不會釀成如此禍患。”
“關函谷乃是天外仙家,他推演所見自然比你我要遠大得多。”重玄老祖說道:“而且說不定那時關函谷已察覺娑羅門法王降世,這麼一來局勢另有變化,關函谷額外做出因應也不足爲奇。若非如此,金闕雲宮恐怕已落入冥煞之手,那時候纔是更大災禍。”
宮九素運轉玄功感應良久,說道“師尊,這金闕雲宮內中天地,似乎還能不斷化轉開闢,是不是可以……”話說到一半,她又止住不言。
重玄老祖撫須道:“你是不是覺得,虛靈逃遁計略未嘗沒有可取之處?”
宮九素輕輕點頭,說道:“未來決戰勝負難料,要真到了萬不得已的地步,金闕雲宮也許是這世間生靈最後的生路。”
重玄老祖問道:“你覺得如今金闕雲宮可以容納多少生靈百姓?”
“數十萬、乃至百萬之衆應是不難。要是再多一些,估計就需要以大神通法力開闢內中天地。”宮九素說道:“而這一點,我粗略想來,怎麼也要三五名長生高人合力施爲,畢竟金闕雲宮不是虎廟街。”
“還不止如此。”重玄老祖言道:“不是你簡單將這世間的生靈百姓遷移進入金闕雲宮,便可輕易逃脫這場劫難。世人不知自覺超脫,身心形神受這世間牽羈,一旦金闕雲宮遁離,藏身其中的生靈百姓如陷寂滅深定、無知無覺。”
宮九素說道:“就像當初的皇都一樣?”
重玄老祖沉重地一點頭,答道:“我雖不知曉那到底是怎樣的神通法力,不過如今回想,或許跟金闕雲宮有相近之處,是娑羅門法王嘗試插手這世間的舉動。但想來並不成功,否則他不必另外以化身降臨這世間。”
“這麼說來,哪怕是長生高人,藉助金闕雲宮遁逃也是不可行的。”宮九素嘆息道:“看來虛靈的辦法,也只有虛靈自己能夠做到。”
重玄老祖仰天說道:“其實就算將區區數十萬生靈百姓安置入金闕雲宮又如何?遁逃離去,就是活路嗎?除了娑羅門法王,不知還有多少天外仙家覬覦這個世間,說不定甫離狼穴,又入虎口。”
宮九素說道:“郭岱也說過類似的話。”
“當然,否則他就不會親下黃泉試圖解決失魂瘟了。”重玄老祖言道。
“還有一事。”宮九素說道:“夏正曉曾言借金闕雲宮發動帝王氣運可以禁制冥煞,這麼說來,文風侯的借龍氣破世間萬法的設想,其實並沒有錯?”
重玄老祖也做過羅霄宗掌門,當然對金闕雲宮瞭如指掌,他言道:“若單論箇中玄理,倒也算不上有錯,可他在皇都相鬥的那一場,其實僅是洞中窺豹。
帝王氣運不是簡單地破除世間萬法,而是有改易重定山河萬物之序的大能大力……如此說來有些虛,你見過俗世女紅中的織補手藝嗎?”
宮九素答道:“沒親眼見過,但我也知曉是怎麼一回事。無非是仿照原本織物的經緯線,把破損之處重新補好。”
“如果將造化玄理比作這世間的經緯絲線,那麼重定山河萬物之序就是織補之功。”重玄老祖說道:“但世間造化玄理並非有損,重定山河萬物之序所作所爲,更多時候是在其上多蓋了一層補丁。”
宮九素掩嘴一笑,說道:“方真道中有些遊方修士,就喜歡穿渾身補丁碎布的百衲衣,實際上內裡還是一件整衣,無非是矯作標新立異。”
重玄老祖聽見這話也笑了,說道:“重定山河萬物之序大概便是如此,但你也應該明白,若無初窺玄理的境界,斷難施展此等神通法力。帝王氣運能破世間萬法,無非是改易一方天地造化玄理,致使法力變化脫序變亂,並不是說直接讓某人失卻法力神通。”
“所以這種神通依舊對冥煞無用。”宮九素說道。
重玄老祖言道:“冥煞之前沒有見識過帝王氣運,估計也沒料到金闕雲宮有此妙用,所以纔會被制住一陣,但也僅限如此了。冥煞身爲地水風火令之一,如今更是吞噬了虛靈與忌天,本身就相當於造化玄理的一部分。織補再大,也不可能大過原本布料啊。”
宮九素感嘆道:“如果郭岱回來,或許他另有仙家妙法能制冥煞。”
重玄老祖說道:“爲師不知爲何有預感,郭岱或許會回來的。”
……
無垠黃泉陰氣中,無謂上下、遑論東西,郭岱守心境不亂不失,化轉靈臺造化直往黃泉深處而去。
這“一路上”,郭岱好似走馬觀花一般,將大夢之世的一輪劫波古往今來統統看遍。雖然越往遠古洪荒之歲,亡魂數量越少,所見所聞也斷斷續續,但以郭岱仙家心境,大致也可以推演出這世間種種前因後果。
郭岱根本不知道陽間塵世過去了多少歲月,他在黃泉中展開靈臺造化,將九幽城包容其中,不僅外窺古往今來亡魂,也將十位羅霄宗掌門生平經歷、修行證悟、諸般知見全都參透,對靈臺造化是莫大助益,與飛昇之前的修爲法力相比,更是不知精進多少。
這是一種很玄妙的體會,凡間方真修士定坐,總要凝神調息、搬運氣機等等手段,以此一點一滴提升修爲法力,這個過程是漫長且枯燥的。
而身爲已超脫生死輪迴的仙家,只要心境不失便如在定坐之中,修爲法力就在自行提升。雖說超脫仙家或許另有高深境界,如今郭岱尚未悟透,但法力神通已經比自己過去任何時候都要高深強大。
不過郭岱在這黃泉定坐的日子中也想明白了一點,真正的仙家境界不在於法力神通多深多廣,那都是外在流變聚散,若造化玄理有變,或許就是另一番光景。
仙家之超脫恰恰在於跳出塵網牽羈,縱使立身滾滾黃泉,亦可定坐不失本心,甚至無數亡魂在黃泉中感受到的種種苦楚,對郭岱而言無非過眼雲煙,根本不能撼動他心境分毫。
但仙家並非無知無覺、無思無念,甚至不能說仙家心境便如磐石堅定,郭岱很難跟十位掌門解釋自己的覺證,只能以“超然通徹”來勉強表述。
也正是有此仙家心境,郭岱雖然將九幽城化入自己的靈臺造化當中,可十位羅霄宗掌門並非就此陷入寂滅深定,十一人的感受連成一片,而超出十位掌門所能感應體悟的,他們也不會受到黃泉種種的衝擊。
能在遠古上歲滯留黃泉至今的亡魂,大多數生前也是有修爲的,他們有的人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經身死,永遠徘徊在死前那一刻的糾纏。
郭岱展開靈臺造化去感應,就會立刻收到對方亡魂的衝擊。這些亡魂在黃泉中歷經自我煎熬,其實已經非常脆弱,只剩下最後一縷執念不化,受到觸動後發動的反撲又極爲強悍,完全背離陽間常理。
可郭岱依舊有辦法將其全盤接納,然後以爲引導,繼續向着黃泉深處而去。
當最後感應到的幾個亡魂,已經是到了連人間紀年曆法都不存的洪荒古紀,連語言跟後世都大爲不同,非仙家妙語都聽不明白。
而郭岱也大致明白,自己其實已經快要抵達黃泉的最深處。因爲劫波開天、始族造物之後,世間諸般生靈都已具備,誰能最先開啓靈智,便算是掌握世道演變方向。
方真修行在洪荒古紀非常古樸粗陋,但也是世人一種自覺自省,自然伴隨開啓靈智。
當陷入漫長的寂靜中後,郭岱就一直在等,等待那最初的一點靈光,而當他有所感應時,也受到了接引。
“我沒想到,會在這裡見到你。”郭岱睜開雙眼,這個動作在黃泉之中已無必要,因爲尋常肉眼根本看不見任何事物。但郭岱已是仙家爐鼎,放目所見便是靈臺造化感應所及,他看到了霍天成。
這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當郭岱看見霍天成獨坐一無所有之中,有如一切起源根本,郭岱便已明白,當霍天成每次身死,都必然會回到黃泉起源,然後追溯至自己出生那一刻,輪迴重生。
時光歲月,在黃泉起源處所見,就像一條行將首尾接駁的圓環。而如今的霍天成,或者說開天御歷符,已經能夠做到跳出古往今來的歲月,不必追溯重生,離着飛昇超脫就差最後一步。
“你來了。”霍天成同樣擡眼看向郭岱,二人對坐間自然開闢一方天地,就像一處湖心亭臺,水中所見種種景象,是郭岱自飛昇超脫以來的世間事,其中自然包括冥煞的一切作爲。
郭岱自然能夠看見,但他沒有急着迴轉陽間,對霍天成問道:“你就是大夢之主嗎?”
“當然不是。”霍天成拂袖間兩人之間出現茶几,一應茶具茶水都是憑空出現。
“我不過是依循仙家法旨,每當世道劫波了卻,就再度開天,化混沌爲清明。”霍天成話中還帶着妙語神念,他口中提及的清明,可不是如今造化玄理完備俱足、一應生靈物類存活的清明世間,而是能有所造化演繹的可能。
郭岱隨之又問了一個問題:“你是大夢之世的根基嗎?”
“也不是。”二人一問一答間,都有妙語神念相互解釋,眼前這個霍天成也不能簡單說是當初在陽間那個太玄宮道師,更像是功行圓滿的開天御歷符。
霍天成話語中雖然沒有太明確的說法,但郭岱似乎也明白了不少,說道:“你是化混沌爲清明的那一點契機,而仙靈九寶中,二九到八九之器,應該就是維繫造化玄理的砥柱。那麼未曾現世、無人知曉的九九之器,就是大夢之世的根本,我沒說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