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提格看着郭岱,也無惱意,直言道:“我將你的苦海六道破去一半,即便你自守斷滅見中,以後也有人能進入此間。如果你真想得徹底的孤寂安寧,不若就此捨身絕命。”
郭岱沉默良久,過後好似艱難戰勝恐懼,問道:“殞命入輪迴,就能得安寧嗎?”
“不能。”攝提格十分有耐心地答道:“但殞命入黃泉輪迴,你便守不住斷滅見。同樣,你若要主動入黃泉輪迴,要自己先脫出斷滅見。”
“你知道我要做什麼?”郭岱問道。
“我僅僅是猜測罷了,但我對你所作所爲,不想做半點評斷。”攝提格說道。
“你倒是……修行精進了。”郭岱光是說出這些話,就覺得要耗光自己的氣力,此刻的他,神魂無比虛弱。心神幾番崩毀聚散,幸好攝提格及時出現,打滅一半苦海六道,大爲遏制郭岱心神劫數,可損耗的神魂根基,恐怕難以恢復。
“苦海已渡,緣覺無礙。我已知來處,將證去處。”攝提格說這話時,全然不像過去那個大鬧杏壇會、顛覆青衡道的大魔頭,反而有些像是佛門高僧。
“那你來處爲何?”郭岱問道。
攝提格面對天人道假象時沒有言明自己的來處,此刻聽見郭岱此問,卻沒有反駁呵斥,而是就地盤坐,在斷滅見的虛空中,又像是憑空凝定。
只見攝提格大手一揮,宛如人身脊樑骨的邪兵赫然上手,但在攝提格手中,卻無半分怨念糾纏、沖天邪氛,反而是泰然不動。
“這是御劍樓鎮壓八百餘年的邪兵。”攝提格跟郭岱介紹道,他說這話時還順手揮舞了一下:“你可知邪兵的由來?”
“據說是久遠前一位高僧的脊骨舍利,被一名劍修煉成邪兵。”郭岱問道:“你就是那名高僧?”
“是,也不是。”攝提格說道:“若是以愚夫愚婦眼界論,我的確是那名僧人的輪轉之身,但他的因果業緣,我並未受之。邪兵與我雖有宿緣,但在如今的我眼下,它就是一件兵刃罷了。至於正邪與否,在我如何運用化轉。”
“你便是用邪兵,穩定了我的心神?”郭岱如今也非是無知無覺,他能夠感應到心神動盪已經平息,而攝提格也在用某種玄妙手法滋養着郭岱虛弱的神魂之力。
“釋荼靡所修神通,名喚夢幻泡影覺,他的弟子留下一支名爲水月法門的傳承,你也許有所耳聞。”攝提格說道:“夢幻泡影覺以冥心寂照運真空之功,以殺伐用,可令對方形神俱滅、化爲烏有。若以慈悲濟世用,則可令對方形神得妙。”
“水月法門?我好像聽說過,行住大師貌似就是這個傳承出身。”郭岱說道:“但他在江都一役不久前,就被妖邪所害。”
攝提格對水月法門傳承斷絕沒有一絲悲喜感念,他繼續說道:“我能夠發現你,跟行住無關,倒是與另一世所留傳承有關,至今尚有後人。”
“誰?”郭岱沒想到攝提格的前世來歷這麼複雜。
“洞景真人。”攝提格說道:“釋荼靡一世之後,我於輪迴中又渾渾噩噩不知幾世,忽有一日智慧通達、神通自在,因此設教化民。”
“淨教?”郭岱問道:“你是淨教教主?”
“是,也不是。”攝提格的說法沒有變化:“淨教教主所欲所求,只在他,不在我。淨教如今雖然尚有幾位後人,但也與覆滅無異。”
“你能感應到淨教後人?”郭岱不解問道:“可淨教說白了不就是一夥義兵嗎?他們的修行之法,還是虛靈傳授的。”
“教在,神在。教亡,神亡。”攝提格說道:“我雖不是淨教教主,但也能領悟他的心境追求。當年他曾想開創神道樂土,但功敗身亡,淨教也迅速衰落。可見此等修行終是不究竟。”
“神道樂土?”郭岱有氣無力地笑道:“虛靈想做的事,跟這也差不多。”
“我想知道,這個世間之人,到底是如何認識自我的。”攝提格說道:“在我眼中,虛靈便是這衆生縮影,他是一個人,也是千千萬萬個人。他既有無比熾烈的貪蠹慾望,也有普濟衆生的廣大願心,甚至這兩者就是一件事。”
“舉世皆幻的無邊大夢,說這些還有什麼意義?”郭岱言道。
“真的是夢嗎?”攝提格問道。
郭岱本不想跟攝提格多浪費口舌,就隨口答道:“你應該也有所求證,怎麼還來問我?”
“那我再問你,天地是否有情?”攝提格問道。
“無情。”
攝提格又問:“草木是否有情?”
郭岱遲疑了一下,還是答道:“無情。”
攝提格不依不饒地問道:“禽獸是否有情?”
這下郭岱沉默了很久,最終還是說道:“無情。”
“人是否有情?”
“有情。”最後這個回答看似理所當然,可郭岱卻有說不出的困惑。
天地是否有情?在郭岱眼中,或者說以修行入門而言,天地理所當然應該是無情。無情非冷酷,天地無情是無親無私,生養萬物而不主宰,不偏私任何一方。對於方真修士而言,這個答案應該沒有差別。
草木是否有情?對於凡俗而言,草木當然無情。可郭岱見識過草木成精的白素芝,那白素芝有情無情?白素芝自然是有情的,可郭岱認爲草木成精已非草木,而是另一種獨特存在,所以草木依舊無情。
禽獸是否有情?這個說法連普通人也一下子說不清楚,不說山林野獸,光是平凡人家中的貓貓狗狗,養久了也會有“通人性”一說,那是否就說明禽獸有情?就更別說郭岱見識了諸多妖修和異類生靈。但郭岱還是覺得,妖怪本就是超脫族類的表現,禽獸本身還是無情。
至於人是否有情,這個問題換做誰都會回答有情。但是在這個舉世皆幻的大夢中,每一個人都只是大夢之主的化身相,那這世間的人又是否說得上是“有情”?這有情,是大夢之主有情,亦或世人有情?
而問題又回到最初,如果這個世間就是一場大夢,連天地也是大夢之主,那天地是否有情?
甚至除卻所謂的大夢之主、舉世皆幻,天地又是否真的無情?人受天地覆載,食五穀葷素而得生養,草木禽獸亦在天地之間。可以說人這一身俱是得自天地,人之有情,是天地有情亦或無情?
即便是如今的郭岱也無法完全領悟,只能隱約體會一絲玄妙——太上忘情。
郭岱的心魔到底從何而來?其實郭岱的心魔便是世上堪破先天迷識關的長生修士都有的心魔。但其他修士並沒有郭岱這麼熾盛的心魔,魔道修行從郭岱自己來說,就是眼下難容衆生、心中不存天地。可反過來說,便是魔道修行從一開始便不容於世。
郭岱無法與大夢之主相處,其實就是無法與天地相處,不能與一切有情有靈之物相處,以至於到了自我無法與自我相處的程度。
郭岱每一刻都在痛恨上一刻的自己,這種念頭每浮現一次,心魔就壯大一次。凡是一切因外緣牽動的心念,都變成折磨郭岱心境的源泉。即便郭岱心性再如何堅韌,也有無法抵抗心魔不斷膨脹的那天。
只是這一天來得太快了,遠比郭岱自己所預料的要快。而這個結果似乎也是早已註定的,當郭岱修爲飛速提升以來,便已埋下這個伏筆,欺世長生之功,如今天地世間來向郭岱討取因果劫數了。
所謂天劫,並不是簡單從天上劈下一道雷來。既然人身一切來自於天地,那麼天劫便自然從人身而發,郭岱法力頃刻崩潰自毀,要不是宮九素巧施妙法,迫使法力氣機疏散而出,混元金身早就要徹底灰飛煙滅。
但即便如此,郭岱神魂心境所受重創,也不是宮九素可以解決的,恰好這時攝提格出現,有了方纔一番問論對答,在無形中點撥了郭岱一番。
攝提格並沒有真正傳授郭岱什麼心法口訣,真正領悟的還是郭岱自己。有些道理和境界,郭岱自己早就知道了的,但並沒有落實在身心修行上。
“你到底要做什麼?”郭岱心神漸趨平復,也沒有急着脫離斷滅見,向攝提格問道:“你不像是會慈悲救人的性情,即便你是那什麼釋荼靡和淨教教主的轉世。”
“我要你保證你的肉身爐鼎完好無損。”攝提格說道:“我已經用夢幻泡影覺催動你爐鼎自愈之能,現在殘缺手腳與髮膚已經長回來了。”
郭岱猜得出攝提格其實並不是要找自己,而他又不像是要找虛靈,如果攝提格要利用混元金身在等什麼人,那又能是誰奪取混元金身呢?
“你是不是知道什麼事?有誰在窺視我的混元金身?”郭岱主動問道。
“我不知道,我只是有所感應。”攝提格說道:“如今的你,修爲尚差幾分火候,甚至不是用功能可達到。歲月在我眼中,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離一切執着、分別、妄想。”
郭岱沒有說話,卻見攝提格身形消失無蹤,郭岱動念欲追,卻已脫出斷滅見,元神歸體,洞悉清明。
而此時攝提格卻早已遠離,在被郭岱爆發出法力轟出的巨大爆坑中,留下一串腳印,反手握着邪兵,遠遠望去只見背影,沒有跟郭岱多說一句話。
“郭岱!你清醒過來了?攝提格對你做了什麼?爲何混元金身已經全然好了?”宮九素察覺到郭岱元神歸位,一連串疑問過來。
郭岱望着攝提格遠去的高大背影,神色凝重沒有多說什麼。他一低頭,發現自己全身赤條條的,畢竟攝提格只是幫他恢復了完整軀體。
“你先去附近山林藏身,我還要重新反思一番。”郭岱說完這話,將混元金身讓出。
宮九素元神易位,發覺自己赤裸,表情古怪地捻指施法,身上自然有一件衣裳幻化而出。
“幸好你的刀劍和雜物都留在乾坤袋中,我之前花了點功夫,讓乾坤袋脫袖而去,估計落在遠處山林了,我幫你找找吧。”宮九素感嘆一句,以她的修爲,此刻混元金身所能發動的法力,居然還沒有過去一成之功,可見即便軀體痊癒,但根基法力還是耗散了太多。
郭岱在天上飛了兩千多裡,光是墜地後犁出的鴻溝就有十餘里,乾坤袋也不知道掉到多遠的地方。也就是宮九素感應深遠,還能夠察覺到乾坤袋,撿到之後,便已是離着墜地爆坑一百多裡地的荒野之地。
宮九素找回乾坤袋,從內中取出玄羽金絲氅和一些衣物披上,然後找到一個安靜林地行功調息。
“郭岱這是怎麼搞的?混元金身雖然痊癒,但氣機的虛弱前所未有,連我都不能加快恢復,就像修爲被打回原本我剛剛化生的模樣。”宮九素抱怨之際,忽然感應到遠處叢林有不同尋常的氣息正在接近。
“不會吧?這種時候來搞事?”宮九素覺得有些驚疑,但她沒有猶豫太久,躍上樹梢收斂氣息,跟郭岱相處這麼久,她對蜃氣蟄形法的領會只高不低。
當宮九素躍上樹梢之後不久,很快就有兩名修士縱躍至此,其中一人手託羅盤,左右觀望道:
“我絕對沒看錯,剛纔郭岱就在此地!不知爲何卻忽然消失了。”
另外一人問道:“尋氣盤能夠感應到他的方位嗎?”
“感應一瞬即逝,剛纔明明還在的,忽然就不見了!”
對方答道:“看來就是在此地無誤了!只是我們也許出了什麼倏忽,反而被他事先察覺,所以藏匿起來了。”
“不會吧?葛翁不是說如今的郭岱身負重傷、修爲大損,怎麼還能感應到我們?”
“誰知道呢?我覺得還是小心爲上,郭岱此人極爲難纏,爲了對付他,我們這次九張機可以說是全部出動了!連葛翁等一衆大人就在附近搜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