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境回見、溯神追光,能做到這點,說明你元神功夫已初窺境地,看來給你的苦頭吃,還是能有長進的嘛。”關函谷說道。
“可惜讓這夥人攪了。”郭岱有些不快地說道。
關函谷啃完桃子,說道:“放心,你已經摸着門徑了,以後慢慢用功就是。反正以你的武功,很多修士都不是你的對手了。”
“你以前可不是這麼說的。”郭岱提醒道。
關函谷從容笑道:“現在知道爲什麼方真修行需要師父了吧?你以爲就是光教心法口訣啊?什麼時候捧着教、什麼時候摁着教,這裡面都有講究,所以也不是什麼人都適合當師父的。”
“誰要真是當你徒弟可就有福氣了。”郭岱看了看腳邊的無頭死屍,說道:“這夥是什麼人?我聽他們提到什麼方家少爺,也是西境的世家大族嗎?”
“話先別在這裡說。”關函谷揣着手裡的桃核,將外面的硬殼捏碎,取出裡面的核仁,朝它吹了一口氣。眼見這枚核仁化作一片輝光散遍樹林走遭。隨後又一擡手,一盞不再發光的燈籠攝入掌中。
郭岱認出這盞燈籠就是方纔在樹林上空飄蕩的照魂燈,現在無人御器,看上去就像辦喪事人家門前所掛的燈籠。他問道:“你做了些什麼?”
“讓事情變得熱鬧些……走,先回福勝城再說。”關函穀神色意味深不可測。
……
關函谷似乎每到一處地方,都要找各種美食佳餚好好品嚐,但他又不喜歡去那種名聲響亮、裝飾華美的大店,非要在街頭巷尾的小館子,聽他的意思,是喜歡看來來往往的人羣。
“我可聽說了,這裡的汆豬紅可是一絕,配上人家自己釀造的米酒,風味獨特。”關函谷迫不及待地給自己盛了一碗,吸溜吸溜地品嚐起來。
郭岱看着湯鍋裡的豬紅,不由得想起被自己所殺的那些修士,不知道他們流的血能不能做成血豆腐。
“我瘋了吧?”郭岱一甩腦袋,剛纔浮起的這個念頭連他自己也被嚇到了。
“吃啊?幹嘛不吃?”關函谷嘴裡還有吃食,說得不清不楚:“混元金身雖說能夠不飲不食而活,但若是徹底沒了口腹之慾……那說明你修行功夫還是不夠。”
郭岱自從擁有混元金身之後,確實沒有真正意義上的飢渴感了。因爲混元金身自然能從天地間汲取生養氣機,維持自身活力,也許在部分凡人看來,這就跟仙人沒有多大差別了。
但聽關函谷這麼說,郭岱還是盛了一碗汆豬紅,無聲無息地埋頭吃完,似乎感覺到了什麼,卻又說不出來。
當郭岱擡起頭時,正好瞧見關函谷撐着腦袋看向自己,似笑非笑地說道:“當一個人第一次品嚐到味道時,他能夠分辨出味道帶來的感受嗎?”
“應該是可以的。”郭岱放下碗,有些遲疑地說道:“我還記得自己第一次嚐到甜味時,至少是開心的。”
“這種感受從何而來?”
“從血脈中來、從積習中來。”郭岱說道:“先人行走洪荒之間,豐潤甜蜜往往意味着延續生存的活力,此後代代相傳,將對甜味的追求融入血脈之中。其次便是人身自我體會,久而久之積成嗜甜習性。”
“你是怎麼學會這些話的?”關函谷好奇問道。
郭岱答道:“話風是模仿你,至於道理我一直都明白。以前我跟杜師兄行走江湖,除了隨身乾糧,吃食中還要帶鹽巴與蜜漿。”
關函谷接着問道:“那你現在吃完,有什麼感覺?”
“說不出來,就像……就像我以前從未嘗過這種味道,可我以前並不是沒嘗過豬血。”郭岱說道。
“味道是味道,感覺是感覺。”關函谷言道:“五味令人口爽,並非教人斷絕五味,五味不因人而存、亦不因人而滅。五味本在,但體會由人……你已初窺元神定境,要是有機會,試着回溯自己第一次嚐到甜味是什麼感覺,到時候你興許就能明白,爲何道門修行有‘專氣致柔若嬰兒’的說法了。”
“我記得了。”郭岱認真說道。
“別這麼嚴肅嘛,說得要生要死似的。”關函谷給彼此倒了杯酒,說道:“剛纔你殺人的時候,可狠着呢,沒想到你平時不聲不響,被人惹到之後居然是這個暴脾氣。”
“我不是暴脾氣,是殺心重。”郭岱說道。
關函谷一挑眉道:“你居然能這麼說自己?”
“那是杜師兄說我的。”
“嗯!那這一點我沒你這位杜師兄看得準。”關函谷說道。
郭岱朝四處打量道:“這裡說話不礙事吧?”
“我已經施了法術,旁人無法窺知。”
郭岱絲毫沒有察覺到關函谷什麼時候施展法術,按下內心驚奇不提,問道:“方纔在城外樹林,你做了什麼?”
“你猜猜被你殺死的那位方家少爺跟誰是親戚?”關函谷反問一句。
“你能這麼問,就說明這個人我是知道的,而這個人又是青衡道的……”郭岱想了想說道:“當初在天上攔阻躡雲飛槎的淨陽?”
“對嘍。”關函谷點了點頭:“這位方家老祖……也沒多大,就敢自稱老祖了。在他修煉有成之前,方家在西境還不是什麼大世家,後來正是仰仗淨陽在青衡道的勢力,方家不斷向各處蠶食鯨吞,佔下一大片家業,許多家族子弟也送到青衡道中修煉。要知道,淨陽當年也是有資格問鼎青衡道掌門之位的。”
“問鼎……你把青衡道掌門的位置說得跟皇位似的。”郭岱只覺得古怪。
關函谷說道:“其實也差不多,如今的青衡道,宗門傳承已經有些畸形了。雖然人人都拿他跟羅霄宗相提並論,但羅霄宗畢竟還只是專心道法的方真門派,並不是要統治一方地界啊。”
“可羅霄宗那十萬道生怎麼說?”郭岱質問道:“十萬人,而且不是湊數的鄉民信衆,不少人還能拉弓放箭、文武兼修,擱哪兒都是人才吧?”
“這並不衝突啊?”關函谷說道:“當年有的道生,是先修文習武有成,才被錄爲道生;也有些人則是在地方上品行聲望俱佳,成爲道生後用功不輟,那是人家自己的事。難道你還不許別人用功了?”
“我不是這意思。”郭岱說道:“但這麼些人分佈各處,難道就不會被朝廷猜忌?別跟我說正朔朝太祖跟重玄老祖的約定,其他人可不知道這些事。”
“嘿嘿,十萬道生這個名頭,就是這些好事之徒吹出來的,難道你以爲羅霄宗喜歡這名聲嗎?”關函谷笑着說道:“要棒殺之前,自然是先捧殺了。能耐上搞不過你,就在道德上敗壞你,用各種子虛烏有之名來損害你。樹大有枯枝,摘出兩片爛葉子還不容易嗎?寫幾篇煊赫文章一樣能殺人。
兩張嘴皮子上下一打,好似十萬道生立刻就能推翻了正朔朝似的。也不想想,在他們是羅霄宗道生之前,他們也是正朔朝子民。羅霄宗要是真想禍國亂邦,可未必能發動得了十萬道生。他們也有自己的意願,不是羅霄宗的奴才走狗。羅霄宗要是自己門風敗壞衰微,莫說十萬,百萬、千萬道生照樣煙消雲散。”
“看起來羅霄宗掌門也不好乾啊。”郭岱嘆道。
“事多而欲寡,自然神滿氣盈。”關函谷捏着下巴說道:“可要是事多欲廣,那就不好說了。”
“你在說青衡道嗎?”郭岱說道:“我這一路走來,看見西境風土人情,雖然說不上是人間樂土,可是在如今世道,也不算太差了。”
關函谷說道:“其實你要是讓我來,我也未必能管好整個西境,我並不是說青衡道做錯了什麼。但就方真宗門傳承而言,他沒做好。”
“那位方家少爺?哪個門中都有這些紈絝敗類吧?”郭岱問道。
“窺一斑可見全貌,更何況我所窺非止一斑。”關函谷解釋說:“你不是想知道我剛纔做了些什麼嗎?你來看——”
言畢,關函谷雙眼好似有無窮吸力,將郭岱的心神捲入其中。
正當兩人在小館子中吃吃喝喝時,有一道流光自遠處天際直奔城外樹林。光芒停住後現出淨陽道人的身形來,此刻他臉上早已沒了原先鎮定,驚疑不定,然後立馬落到地上。
淨陽道人當即就看見已經涼透了的方家少爺屍體,他急忙兩步上前,全然沒了方真高人的儀態,摸了摸方家少爺的臉龐,然後老淚縱橫:“我的兒呀!到底是誰做的?”
淨陽道人哭了一陣,悲慟轉爲無邊恨火,從袖中取出一杆招魂幡,往地上一杵。隨即默誦咒訣,霎時周邊陰氣大勝,似乎是想招來死者亡魂。
然而做法良久,依舊不見有亡魂歸附,淨陽道人驚疑不定,自語道:“怎麼可能?我兒分明剛死不久,哪怕是凡夫喪生,陰魂也該滯世七天,怎會此地死者魂靈全數輪迴而去了?莫非……”
淨陽道人一晃招魂幡,再度做法,此時不再是招引亡魂的法術了,而是牽動此地氣機,借法器發動推演之術,試圖回溯出此地先前到底經歷過什麼。
此等回溯推演之術極耗法力,而且沒有高深修爲絕不可爲,甚至連淨陽此等方真高人也要藉助法器才能勉強施展一二。光是回溯不足一個時辰前的事情,就讓他極耗精神。
招魂幡卷得四周陰風四起,好似有鬼哭之聲。陰風過境之處,形成若隱若現的幻影,在各處閃現。只見這些幻影之中,有一名手持巨鐮的怪人,不僅逐一殺死方家少爺等人,手中巨鐮好似還將他們的魂靈吞噬。
“好、好、好!”淨陽道人見狀撤去法力,疲累中帶着怒意,兩眼通紅、咬牙切齒地說道:“竟然連遠陲外域的亡靈邪修也來到我青衡道的地界上了,我淨陽倒是想看看,是你們的亡靈邪術厲害,還是我的招魂葬歌高深!”
說完這話,淨陽道人一跺腳,飛遁離開,順便將方家少爺的屍身捲走,留下一地狼藉也不理會。
……
郭岱倒吸一口涼氣,這才恢復神智。方纔他被關函谷眼神牽動心神,有如旁觀者冷目觀照樹林中發生的一切,這種道法境界遠超自己所能領悟,除卻目睹之事,這種感受也給他極大震撼。因爲郭岱方纔不僅僅只是看到,而且也能明白淨陽所作所爲,彷彿是關函谷替自己思考判斷一般。
稍鎮靜下來,郭岱問道:“淨陽的那杆招魂幡……看到的幻影,是你改變的?”
關函谷很是自得地說道:“你畢竟還不完全瞭解方真高人的手段,要在他們面前藏住秘密是不容易的。不過好在你的修爲根基獨特,我費的功夫不多。”
“修爲根基?什麼意思?”
“蜃氣蟄形法啊。”關函谷說道:“你該不會以爲這門功訣就是爲了隱匿潛行吧?收斂氣機、以避窺知也是一大功用啊。就算我不動手,淨陽要發現是你做的也不容易。你要是當刺客、當殺手,那已經是天底下有數的了。”
郭岱看了看桌子下面放着的那個照魂燈,說道:“這淨陽道人的修行,看着有點邪性啊。不像是方真正法,倒盡是驅魂使鬼那套。”
“這不叫修行,邪術而已,連法字都攀不上。”關函谷說道:“真要讓亡魂早渡輪回的道法有的是,他既然在這方面用功了,那我也不介意給他添點料。到時候杏壇會上自然能看好戲了。”
郭岱搖頭道:“其實這個淨陽道人也是糊塗了,費這麼大的功夫施法推演。”
“難道你有更好的辦法?”關函谷問道。
郭岱答道:“只要找個老道的仵作驗屍就好,我還是第一次拿這對刀劍開鋒見血,還沒來得及僞造傷口,很容易會被人看出兵刃上的特點。如果是精通武學的人來看,甚至能夠判斷我是怎樣謀劃逐一擊殺這夥人的。到時候只需在福勝城一帶搜查攜帶一對刀劍之人便可,只要一交手,便能猜出我是行兇之人。”
關函谷瞪大了眼睛,微微頷首道:“你知道要找到這樣的人有多難嗎?再說了,這位方家少爺居然是淨陽的私生子,他哪裡准許別人管閒事?嘖嘖,這件事倒是給我了一些啓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