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未開、混沌未明,那是一種怎樣的狀態?此刻的混沌已不是凡人想象中的混亂、模糊。是無始無終的永恆,也是無生無滅的瞬間。是一無所有,是真正的虛無。絕對的混沌,便是絕對的清明。
郭岱“看着”這片混沌,竟然生出懼意,不敢去接觸——其實接觸這個說法也不恰當,更應該說是超脫。
混沌非物、非形,無名、無相,一切受造化而成、後天之物,都會於混沌中化爲烏有,無論神通法力如何廣大,亦無法動搖混沌,甚至無所謂動搖,無所謂觸及,連郭岱憑藉縱目蠶叢面都無法感應到混沌內中有什麼存在。
甚至連“內中”這個概念都開始逐漸混淆,混沌到底是“內中”,還是真正的“外界”?或者說這些疑惑都沒有意義。
如果說能夠出入混沌纔是真正的超脫生死、飛昇合道,那麼郭岱自認,如今的自己還並未真正求證超脫生死的境界。即便大夢之主所設阻隔已經消失,或許真的可以從這個世間超脫而去,但郭岱現在還做不到。
門就在眼前,但不是說走就能走出去的。
天門開闔轉眼將逝,郭岱趁機祭起洞燭明燈,忽然感應到混沌之中,好似有一方彼岸與洞燭明燈隱約呼應。
“果然。”
當混沌歸於清明之際,郭岱收回法器,過去只是隱約瞭解到關函谷的來歷非凡,但終究不得解悟真意。此番試手驗證,真正讓郭岱明白,果然天外另有天,而仙靈九寶很可能都是來自天外仙真。
看着自天上掉落的王馳雲,郭岱隨便施了個法術將其接住。服下“仙丹”的王馳雲並沒有肉身爆碎,因爲郭岱並不是要殺他,而先前的承諾也確實兌現了。
郭岱所凝聚風雲所成的仙丹,不過是攝一段造化流變顯像而成之物,王馳雲服食後,無需煉化藥性靈效,隨之發散運轉的造化流變,會將王馳雲形神徹底扭碎重塑。
宮九素之前就將重塑肉身的神丹煉製之法,以及她在金闕雲宮煉丹時種種感悟與郭岱講述。但還有很多是不能以語言描述的玄妙,只能由郭岱自己去領會。
如果說宮九素重塑肉身,乃是基於對天地造化玄理的領悟與運化,從而塑造出比混元金身更完備俱足的修煉爐鼎,是道法自然的修行。那麼郭岱就是奪天地造化之功,竊宇宙精神之妙,是比自己當初肉身受力士金甲侵染而異化更爲強烈的轉變。
而更難得的是,郭岱做到了,王馳雲活了下來。只不過就像郭岱當初獲得混元金身之後的身心異化,王馳雲也變了,而且變得更爲離奇。
郭岱看向王馳雲,發現他居然就像是自己的化身一般,竊奪造化之功,強行轉化王馳雲的身心。
王馳雲如今還能不能算作是一個人?當然可以,就如同這世間衆生俱是大夢之主的化身相,每一個化身相都有完完整整的自我,有欲有行、有各自抉擇,也有各自人生軌跡。
但郭岱這一手竊奪造化之功,對大夢之主而言,不啻是將其中一個名爲王馳雲的化身相徹底奪佔。在這個世間,王馳雲的名相依舊存在,但其所見所聞、所思所想都會被郭岱察知。也就是說,王馳雲從今往後不再是大夢之主的化身,而是郭岱的化身。
如果郭岱願意,可以通過化轉自我靈臺造化,做到完全掌握王馳雲一切作爲,甚至無需任何額外施法,在外人看來,就像是王馳雲自己動心起念,根本無一絲破綻可循。
“居然還可以這樣?”這個結果確實有些出乎郭岱的意料,但轉瞬又想明白了。
郭岱這次施法,其實是回首反悟過往修行根基所得。若論機緣奇遇,應該就是以獲得混元金身爲轉折。若沒有這番奇遇,郭岱未來的結果充其量就是虛靈的又一個分體罷了。
而混元金身緣法因果與關函谷煉製的力士金甲息息相關,力士金甲所運用的道門力士技藝,本身其實就是化身變幻的一種演變,只不過關函谷所煉製的力士金甲,融攝了羅霄宗三門傳承,煉製出混元之精此等事物。
郭岱送給王馳雲的“仙丹”,其實也類似於混元之精,只是不像當初爲桂青子傳功那般,還要特地耗損自身修爲根基,而是竊奪天地造化爲用。
但這等手法,如果沒有對洞燭明燈感悟深入,同時掌握長生芝,以無比充沛的精純生機化轉爲源源不絕的法力,郭岱是絕對做不到的。
關函谷當初在華崗會立下的造化爐,其具體作爲,應該就是藉此運轉造化之功,煉製出混元之精。而造化爐中其實也相當於一個小天地,內中造化流變生滅起伏不絕,所以尋常鐵礦扔進去,也能令其變成符金。大概緣由,跟龍騰海磅礴亂潮激盪相似,只不過以關函谷的修爲,可以化無常爲如常罷了。
力士金甲本身就類似於關函谷的化身,但以關函谷仙道正法的修行根基——至少在這個世間是如此,他有道法自然的心境,所以力士金甲與郭岱融合,並沒有令郭岱變成他的化身相。
可即便如此,郭岱轉化爲混元金身後,身心的動搖與變亂還是讓他自己備受煎熬。
至於郭岱會將王馳雲變成自己的化身,這就與他合煉妖身的根基有關了。雖然郭岱早已不是虛靈的分體,但郭岱還是有合煉妖身的根基,唯一有所不同的是,郭岱從來沒有煉化他人魂魄,奪爲己用。
而今天,郭岱終於做到了虛靈與合揚夢寐以求的事情,那便是竊占他人魂魄身心,而又不礙修行境界提升。王馳雲不是郭岱的分體,而是真正的化身。
如果郭岱不動念干涉,王馳雲有着完整而獨立的自我,可以有着自己的人生,或者不斷修煉精進。至於能夠達到怎樣的成就,唯一侷限就在於郭岱自己。
正如同大夢之主的化身相無法從這世間超脫,境界證悟也受大夢之主所限,王馳雲未來成就的極致也不可能超過郭岱。而更大的可能是,即便王馳雲有幸不斷精進突破,最終結果就是化身與法身合一,王馳雲通過自我的超拔與覺悟,領會到更大的“自我”。
郭岱忽然明白,爲何虛靈會創出《蛻化解形》。虛靈本身是無所謂創造與證悟的,他的一切領會都是源自聚合的衆多魂魄,也就是大夢之主的化身相。
而《蛻化解形》在虛靈身上的演變,是要不斷聚合更多的魂魄,以達到無數化身相歸一,從此漸漸取代大夢之主。
但虛靈也許沒明白,《蛻化解形》既然是化身相聚合共創,那也等同是大夢之主的領悟之一。合煉妖身最終的結果,也許就是化身相自我覺悟後,領會到更大的“自我”,從而與大夢之主本尊法身合一!
如果真是這樣,那麼虛靈可就真是徹頭徹尾被算計了。他自以爲的千年大計、宏圖偉業,很可能最後就是爲大夢之主作嫁衣之舉。
郭岱又不禁想到了自己,既然世間衆生皆是大夢之主化身相,他的所思所想、所證所悟,大夢之主應該都全然知曉。那麼郭岱竊奪大夢之主化身相,變成自己的化身,這對於大夢之主而言,算是一種怎樣的行徑呢?
“天啊……”郭岱這是頭一回發出如此無力的嘆息,只可惜天地不語,唯有龍騰亂潮澎湃不絕。
“怎麼?悟道破關,居然是這麼悲哀的心境嗎?”身後忽然傳來一人的話語聲。
來者雖然全無兆頭,但郭岱卻是早早料到,回身問道:“關函谷,你是因爲我祭出洞燭明燈而受到感應嗎?”
忽然出現的人就是一貫如神龍隱現的關函谷,他聞言微微一怔,旋即笑道:“好好好,你這一手出乎我的預料……居然還把這傢伙變成你的化身,你的手段可真夠冷殘無情的。”
一旁王馳雲的身形漂浮在無波水面上,只有輕淺的氣息,郭岱還不願意他醒來,王馳雲就一定醒不來。
“南天仙師嘛,就該是如此冷殘無情,此舉合乎常理。”郭岱回答一句,然後望向關函谷身後,問道:“你的劍呢?”
“沒了。”關函谷聳了聳肩膀,說道:“本來就是一柄廢鐵,你以前是不是盼着想看到我出劍時的仙家氣象?”
“確實曾經有過這等念頭。”郭岱不諱言地說道。
“可惜不是什麼大場面,也沒有各種聲光特效。”關函谷的話語一貫是讓人覺得離奇難解。
郭岱取出長生芝,交給關函谷說道:“宮九素還在金闕雲宮之中修養,她讓我將長生芝交給你。”
“不用了。”關函谷望向郭岱說道:“如果沒有意外,這應該就是你我最後一面了。”
郭岱握着長生芝的手微微攥緊,然後垂下手臂,面無表情地問道:“羅霄宗馬上就要反攻中境了,你不留下來幫忙嗎?”
“說句實話,我與你們有一絲一毫的虧欠嗎?”關函谷說道:“哦,確實有,我對函谷也算有虧欠。但在這個世間,這緣法是報不了咯,原因你應該很清楚。”
郭岱說道:“你與我過去也無一絲一毫的緣法牽連,你卻肯幫我、指引我,否則我無今日之成就。”
“哈哈哈,你這是多謝我嗎?我就當做是啦!”關函谷笑得特別開心,然後說道:“對你嘛,早先確實沒什麼緣法,不過因爲混元金身,你我也算有些牽連了。今日你之證悟,便算是爲我點破一絲大道玄機,其實還該算是我來謝你。
至於反攻中境的事,那就讓重玄老祖去煩心勞力咯,我該做的都做了,老祖的傷勢也因爲長生芝而痊癒,接下來的事情,我不必有所作爲,也沒啥可作爲的了。”
郭岱聽出關函谷話中含義,問道:“重玄老祖一旦出關,他託舍合形的神氣必然迴歸,你就無法在這世間駐足,對嗎?”
“正是這個理兒。”關函谷語氣有些俏皮,笑眯眯地說道:“我來到這個世間,並不是咵——地一下就能進來的,需要發願乘願,化入這世間輪迴。我心自發願,乘他人之願歷世而行。函谷生前所求所願,以及恩仇業報我都還清了,更不用說重玄老祖交代的事情。所以就算老祖不出關,我也不可能永遠駐留這世間。”
郭岱沉思一陣,問道:“是不是天外仙家降臨這世間都要如此?”
“不好說、不好說。”關函谷搖頭晃腦道:“修悟玄妙有所不同,歷世之境遇也天差地別。”
“攝提格也是天外仙家嗎?”郭岱忽然問道。
“我不知道,你別問我。”關函谷連忙擺手拒絕道:“要是你有本事,自己去問攝提格,但我猜測他應該說不出什麼來……就好比王馳雲醒來後,他會有是你之化身的自覺嗎?”
郭岱苦笑道:“正如這世間衆生自知是大夢之主的化身相,乃是要渡過先天迷識的考驗,王馳雲也有他的劫數關障。如果真能渡過,自覺一刻便是化身與本尊法身合一之時。”
“你也有化身相的自覺,卻又爲何沒與大夢之主合一?”關函谷問道。
郭岱想了想,答道:“自然是因爲大夢之主的境界比我高超,我即便有所自覺,仍不能超脫此世。天地雖大,卻依舊如牢籠。”
“牢籠嗎……可不是嘛,外面的人進不來,裡面的人出不去。”關函谷嘆息道。
郭岱仰望黑夜,星辰彷彿也是那麼的晦暗,說道:“縱使有如今的修行成就,我還是覺得超脫這世間簡直是一件不可能的事,至少光靠我自己做不到。”
“所以你打算親下黃泉輪迴,徹底了悟這世間根本玄理嗎?”關函谷笑了笑,說道:“這樣吧,反正是最後一面,我再提點你一句。”
郭岱深深揖拜,一直沒有擡頭。
只聽關函谷的話語聲漸漸變得悠遠莫測,伴隨一句仙家妙語,身形飄零無跡——
“生之畜之,生而不有,爲而不恃,長而不宰,是謂玄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