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劉光頭的雅馬哈摩托車停在家屬院樓下。
我輕輕地推開門,打算悄悄走進房間。我很討厭看到劉光頭。可是我在房門外卻聽到光頭的聲音,他竟然在我和楊雪的房間裡!
劉光頭呼呼地喘着氣,說,小寶貝,你想死我了。
楊雪撒嬌地說,不,你先答應我嘛!
劉光頭說,答應什麼啊?
楊雪說,別裝糊塗!上次你不是說了嗎,要帶我走,去縣城,離開這個家。
劉光頭說,你爲什麼要離開,這個家難道不好嗎?
楊雪說,反正我也考不上重點高中,你帶我去縣城,給我找個工作幹,好不好?
劉光頭不說話。楊雪惱怒了,我聽到咣的一聲,劉光頭哎喲叫了起來,他說你個小婊子,來真的啊?
我忍不住笑,推開門,看到劉光頭讓楊雪一腳蹬在地上。楊雪抱着被子在牀上笑成一團。
劉光頭從地上爬起來,說你跟你媽一個樣,狐狸精變的。
楊雪齜了齜尖尖的小虎牙,說,再不滾蛋我咬死你。
我問楊雪,你真想離開這個家?
她說,當然了!難道你不想?我想離開這個亂七八糟的地方,到很遠的地方去,越遠越好,到別的城市裡去。
我說,你剛纔說要讓光頭帶你去縣城,難道縣城就是你所說的很遠很遠的地方?
楊雪狡猾地笑了,她說,當然不是了。但是目前我不知道別的地方,也不認識別人,我最遠只到過縣城。光頭是從縣城那邊來的,只有他能帶我去。他只要帶我去了,我就離開他,我纔看不上他呢。
他能帶你去嗎?我說,光頭之所以調到我們槐花洲,就是因爲他在縣城犯了生活作風錯誤,他根本就回不去。他要是回去了,就是個無業遊民。你別天真了楊雪。
楊雪又齜了齜牙,說,我不會讓他好過的,這個臭流氓。
以後楊雪更頻繁地在半夜拎着自己的枕頭,到她母親王小雅的房間裡去。我驚訝地發現,楊雪現在非常性感。槐花洲的女人們在大街上也這樣議論,說女孩子跟男人睡了覺就是不一樣,你看楊雪,比小媳婦還誘人。
我很擔心,勸說她放棄這個瘋狂的舉動,根本不奏效。楊雪渾身散發着一股特立獨行的邪氣,像個巫女。我只好提醒她吃避孕藥。我的關心是發自肺腑的,我記得她母親王小雅是如何爲弄掉一個孩子而連續做兩次手術的。她流了那麼多血,至今還讓我想起來膽寒。
由於楊雪的介入,王小雅變得憔悴了。她有時用情敵的仇恨目光看着她特立獨行的女兒。她的女兒如花似玉,而她正在慢慢老去,這簡直讓她絕望。
有一次楊雪對她說,你這樣看着我做什麼?惡狠狠的。
王小雅說,我看着你就來氣,小小年紀,不學好。小妖精。
楊雪說,我怎麼不學好了?
王小雅說,你學好,學好怎麼沒有考上重點班?
楊雪說,我不喜歡考。我知道你看我不順眼,就想讓我早早考到外面去上學。我偏不,我就耗在你身邊。
王小雅說,你要耗死我?
楊雪說,都死了都清淨。
王小雅擡手就給了楊雪一巴掌。楊雪捂着臉笑着說,你幹嗎生氣,我可沒惹你。
王小雅把筷子扔了,趴在桌子上痛哭起來。
我無法勸解,只好看着窗外發呆。王小雅家的窗戶上掛着淡黃色的窗簾,這種顏色時間久了就呈現出一種舊來,讓人心口發堵。我只要看到那幾條舊舊的淡黃色窗簾,就感受到一種慢慢的將死的氣息。
我更多地在山上呆着,或者留在學校裡辦社報。我現在不能跑了,上山的速度明顯慢下來,正好消磨時間。
有一天晚自習課間,我在體育教研室外溜達的時候,發現江老師在喝酒。
學校一共有兩名體育老師,另外那名中年老師是民辦老師,家就在鎮上,所以體育教研室裡晚上只有江老師一個人。他坐在椅子上喝酒,手裡拿着酒瓶子。
不久上課鈴聲響了,我回到教室。晚自習結束後,我在三班教室裡等到楊雪,讓她先回家,我說我要去王英宿舍裡跟她討論一道數學題。
鎮上的學生都離開了,住校生也陸續進入宿舍,校園裡很快就安靜了。我走到體育教研室門外,推了推門,門是虛掩着的。
我站在桌子旁邊,說,江老師,我陪你喝酒吧,我很能喝的。其實我從沒喝過酒,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喝酒。
江老師笑了笑,說你能喝酒?真的?
我說,你不信我就喝給你看。
他說,那你喝給我看。
我拿過酒瓶子,閉着眼往嘴裡倒了一口。酒原來那麼辣,卻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很痛快,很過癮。
他說,沒想到你還真能喝酒。
我說,當然了,我說能喝就是能喝。
他說,你是林雪吧?你怎麼還不回家呢?
我說,我不喜歡回家。
他頭髮蓬亂,臉色發白,眼神頹廢。
我爲能陪着此刻這個頹廢的男人喝酒,而感動得近乎要流淚。我不知道喝了多少酒,總之在喝完酒後,我勇敢地爬了學校的鐵門。
學校裡沒有傳達室,由住校的一位老教師負責鎖門,每晚晚自習後這位老教師都盡職盡責地按時鎖門。如果宿舍沒熄燈,我還可以去王英那裡擠着睡,但宿舍裡早就熄燈了。我不可能睡在體育教研室裡,所以只好爬鐵門回家。
好像沒怎麼費力我就爬上了鐵門,然後又沒怎麼費力地爬了下去。楊雪還沒睡,躺在牀上等我。我猶豫着要不要把今晚的事說給她聽,最後決定還是暫時瞞着她。我怕她不小心說出去。
楊雪聳聳鼻子,很興奮地坐起來,問我,喝酒了?
我說,胡說什麼。
她說,可你身上有酒味。
我說,你鼻子不好使了吧?
爲了防止她再追問,我爬上牀就扯過被子矇住了頭。
在我的記憶裡,那是一段非常美妙的時光,很快我就體味到了酒的美妙,它使我的身體張開無數的小嘴,那些小嘴嘰嘰喳喳地歡笑和唱歌。
我不知道江老師是不是也有相同的感覺,總之他喝了酒後也會漸漸地高興起來。我們都暫時忘了所有不愉快的事。
我的腳還有些疼,但這絲毫不影響我爬鐵門。它逐漸變得像一個遊戲。
遊戲總是會令人忘乎所以。我不知道我留在江老師的教研室裡喝酒有多少個夜晚了,有一天我怔怔地看着他的時候,突然感覺到一種的來臨,它像是在預料之外,又像是在預料之中,讓我臉熱心跳。
我大膽地告訴他,我在山洞裡曾經夢見過他,夢見他的時候,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
江老師用一種迷濛的眼神看着我,我不確定他是在看我,還是在想他的女朋友。我站起來走到牆邊,拽住燈繩看着他。他跟他的女朋友曾經玩過拽燈繩的遊戲,那個時候我是多麼羨慕他的女朋友。
我不知道我拽住燈繩是在渴求他的鼓勵,還是在等待他的抵抗。但是他什麼也沒做。沒有鼓勵也沒有抵抗,只是迷迷糊糊地走過來看着我。於是我就拉下了那根燈繩。燈忽地滅了,房間裡陷入了黑暗。我感到一種地獄般的邪惡從房間各個角落冒出來,卻那麼讓人嚮往和親近。
他的胳膊碰到我的臉,停了一下。然而他又離開了,摸索到了燈繩。房間裡唰地亮了。
現在他離我很近,我聽得到他的呼吸,不,是喘息。我又拉住燈繩,我們的遊戲開始了。人物置換了,場景沒有變。窗外的人走到屋子裡,屋子裡的人現在在遙遠的縣城。
在燈又一次滅掉之後,江老師終於沒力氣跟我繼續玩這個遊戲了。我們在黑暗裡抱在一起。事後我怎麼也回憶不起來,到底是誰先抱了誰。他對調查組的人說是他主動抱了我。
我始終不知道,那天晚上是誰發現了我們的遊戲。
他們在體育課上帶走了江老師。當時我們班正在操場上上體育課,音樂老師帶着大約一百名同學在操場上進行運動會開幕式的最後一次彩排,鑼鼓喧天,彩旗飄揚。楊雪拿着指揮棒走在最前面,後面跟着浩大的儀仗隊。兩年一屆的秋季運動會幾乎是槐花洲的一場盛事,鎮政府等機構也要組隊參與,所以開幕式場面浩大,鎮上的人都跑進來圍觀
那一天,包括彩排的同學和老師,上體育課的同學,圍觀的羣衆,約有幾百個人目睹了他們帶走江老師的整個過程。
他們是開着車來的。其實他們離學校很近,完全可以步行,但是他們卻開了車。彷彿不開車就不足以證明事件的嚴肅性。他們帶走江老師的時候甚至拉響了警笛,儀仗隊的鑼鼓全都停了下來。整個操場上安靜得像黑夜,只剩下怪叫的警笛聲。
江老師犯了作風錯誤。他被人發現在體育教研室裡誘騙女學生,他把燈拉滅,女學生拉亮進行反抗,他就再拉滅。
其實他完全不必承認,他可以一口咬定沒有那回事,或者一口咬定是女學生誘惑了他,或者他們是兩廂情願,或者他喝了酒,不記得發生什麼事了。
但是他很痛快地承認自己誘騙了女學生。起先,消息在學校裡快速地擴散着,但是誰也不知道這名被誘騙的女學生是誰。史老師找我談了一次話,他說,你知道江老師爲什麼那麼痛快地承認自己誘騙女學生嗎?因爲他提出一個條件,讓派出所和學校爲那名女生保密。
學校也不希望這名女生因此聲名狼藉。
史老師是在西山牆下跟我談話的。天忽然冷了,我的血幾乎要凍在血管裡了。我說,他爲什麼要這麼說呢,這麼說是不對的,不符合事實。我要去澄清事實。
史老師說,林雪,江老師的事情已經定性了,沒有第二種事實!要不是碰上這次嚴打,他也不至於這樣,畢竟並不是受害者告發了他。
我說,沒有受害者!我是自願的!
史老師厲聲說,林雪!不許亂說!從現在開始這件事情就過去了,我不希望我的學生再提這件事情!你有你的理想,現在你唯一的任務就是好好學習,實現自己的理想!江老師讓校長回來務必把這話傳給被他傷害的女生,我不希望江老師的願望被辜負。
我的眼淚一顆一顆地落下去,在地面上砸出坑來。
我一個人上山,烏鴉朝我身後張望。它們奇怪爲什麼江老師不來了。自從我們成爲朋友,星期天早晨就經常一起跑步上山,我扭了腳脖子以後,江老師就一個人跑步去山洞,帶肉和剩飯給烏鴉。
我把這幾天發生的事情講給烏鴉聽,烏鴉陪着我一起流淚。我說,江老師剛剛教會了我要用生活打敗壓迫掠奪和孤獨,生活就把他從我身邊掠奪走了,讓我重新變得孤獨。
烏鴉說,你不孤獨,你還有我們呢。
我摸摸烏鴉,說,你們越來越老了,我特別害怕你們有一天也會離開我。
烏鴉說,你還會有別的朋友。
我說,江老師犧牲自己,希望換來我的清白,但這些天無論我在學校裡還是大街上,所有人看我的眼光都那麼古怪。斜眼婦女剛纔甚至假惺惺地對我說,林雪,千萬別想不開啊,女人反正遲早要過那一關。
烏鴉說,這個世界上是沒有秘密的。
我說,那江老師的犧牲不是白犧牲嗎?聽說他被轉到監獄裡了。
烏鴉說,但江老師盡到了他的心意。其實他選擇去監獄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如果他繼續留在學校裡,你們的境況都只會更糟糕。
我說,那些女人在背後竊竊私語,就像她們以前議論張惠王小雅和楊雪一樣。難道我們生來就是供她們嚼舌根子用的嗎?
烏鴉說,生活就是這樣,有時候很仁慈,而有時候很殘酷。江老師不是讓你讀《百年孤獨》嗎?你應該繼續讀下去。生活越殘酷,你就越要掌握它,讓它心甘情願讓你掌握。
事實上,多年以後,我承認這樣的一些時刻我是在自說自話。烏鴉沒有說話,儘管我知道如果它說話,肯定也是這個意思。烏鴉是一種很通靈的鳥,懂得反哺,並且具備一定的智力,會算數,甚至會在訓練下說一些簡單的話。
我在山洞裡跟烏鴉面對面坐着,我坐在藤椅裡,兩隻老烏鴉並排坐在小凳子上。我說一句,再替烏鴉說一句。這樣說上一陣子,我就能信心飽滿地下山,穿過斜眼婦女真假難辨的同情眼光,回到生活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