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再次看見父親林寶山。他正坐在白橋頭上吃一個煮地瓜,幾個孩子躲在牆角竊竊私語,商量用什麼辦法拿他找樂。
我返回去拿來那把斧頭。孩子們不知道從什麼地方趕來了一隻狗,那隻狗很餓,他們教那隻狗去搶林寶山手裡的煮地瓜。
狗仗人勢,邁開腿汪汪叫着走向林寶山,威脅他拿煮地瓜的手。我攥緊斧頭跑過白橋,斧頭在太陽光下熠熠生輝,把狗眼晃暈了。它定睛一看,知道我和斧頭都來者不善,很識相地夾起尾巴逃跑了。
幾個孩子見我面目猙獰,也撒開腿跑掉了。林寶山開心地大笑起來。
我拎着斧頭站在橋頭,面對林寶山。林寶山一點都不害怕,他仍然坐在那裡,嘴裡嚼着地瓜,看着在他眼前晃動的斧頭,笑聲慢慢小下去,最後止住了。他慢慢站起來,看看那把斧頭,再看看我。我心裡砰砰亂跳,預感像一扇天窗在我頭頂噼裡啪啦打開。
林寶山扔下地瓜,擡起胳膊,伸到我臉前,輕輕撥開我的頭髮,撫摸我的疤痕。他的手乾燥粗糙,我感到那條疤開始像蟲子一樣爬動。
他就要認出我了。
就在這個時候,那條跑走的狗躲在牆邊窺視到地瓜的下落,箭一樣衝過來,叼起被林寶山仍在地上的地瓜就跑。林寶山嚇了一跳,轉回頭看見是那條狗,蹲下來撿起一塊石頭就去追。
我拎着斧頭站在橋上。快到秋天了,樹葉子不再綠油油的,風吹過來微微有些涼。橋下的白河上浮着一些從玉皇頂山上帶下來的水草和落葉。我拎着斧頭的影子映在河水裡,一晃一晃的。
在水影裡我看到那條爬走的疤痕重新回到了我的臉上。
我把跟林寶山的這次相遇,及我的預感寫在給江老師的信裡。有個星期六,江老師對我說,林雪,明天還去山上跑步嗎?
我說,去。
他說,帶我去吧,我也想去呼吸呼吸新鮮空氣。
我很激動,晚上回家用塑料瓶子裝了晾好的熱水,準備好了運動服和口琴,還有剩飯。第二天一早,他穿着運動服在學校門口等我,我們一起跑過大街,跑上玉皇頂山。
秋天的山洞口像一個童話王國,野柿子和野核桃噗噗地往下掉,野山棗和野草莓熟得裂開了嘴。草和樹的葉子開始變黃和變紅。數不清的野菊花在草裡開放,黃的白的紫的粉的,像上帝在上面灑落了七彩顏料
很多動物嗅到我的氣味,非常踊躍地集中到山洞口來。烏鴉見我帶上一個新朋友,鴰鴰地叫着表示歡迎。
江老師被山洞口的景觀驚呆了,他說,我不是在做夢吧?我說,這是真的。江老師說,這些動物都是你的朋友?我說,是啊,你來了,他們把你也當成朋友。江老師說,這將是我這輩子都難以忘懷的情景,太壯觀了!
我說,江老師,你是我唯一帶到這裡來的人,連楊雪都沒來過。
江老師說,我知道,林雪,這是你的秘密花園。
我把剩飯放在地上,讓兩隻老烏鴉吃。江老師說,帶我參觀一下你的山洞吧?
我帶江老師走進山洞。江老師說,天哪,林雪,這裡還有杯子,小凳子,還有涼蓆!都是你拿來的嗎?
我說,是啊。我經常躺在席子上睡覺呢。其實我還想拿一把藤椅來,因爲我媽媽喜歡坐在藤椅裡喝水睡覺想事情。但是藤椅太大了。
江老師說,沒關係,下次我幫你扛一把藤椅來,讓你媽媽坐。現在咱們坐下來,給我講講你媽媽的故事好嗎?
他坐在凳子上,我坐在席子上。我把塑料瓶子遞給他,他接過去咕咚咕咚喝了兩口,又遞給我,我也喝了兩口。
那天,我終於把往事當成故事完整地複述了一遍,給江老師,同時也是給我自己。講完以後我把臉趴在腿上激動地哭了。江老師扶起我的頭,把它放在他腿上。他一下一下拍着我的肩膀,說,林雪,想哭就痛痛快快哭吧,我知道你是個要強的女孩,只能在這裡哭。
我哭了很久,兩隻老烏鴉蹲在旁邊陪着我掉淚。江老師說,林雪,有些事情不是某個人的錯誤,比如你父親,他沒什麼錯誤。他們只是因爲趕上了那樣一個時代。所以你不要恨他。而且對於你來說,這是一筆寶貴的財富,也許現在你還不懂它的寶貴。將來你會懂得的,特別是,如果你真的能成爲一名作家。以後我們就是朋友了,你有什麼心事都可以說給我聽。
我不敢相信,江老師竟然成爲我的朋友了。他伸出小手指,跟我拉了一下鉤,說,只要你願意,以後我們永遠都做好朋友。
我說,既然我們是朋友了,那我想問你件事,爲什麼開學以後你變得悶悶不樂,我經常看到你一個人坐在教研室裡發呆。有什麼心事嗎?
江老師說,我們已經是朋友了,而且你也大了,懂事了,我願意把我的苦惱說給你聽。我的女朋友要跟我分手了。
爲什麼?我說,你們是那麼好!
他說,她不喜歡這個貧窮的地方。可我卻離不開這裡了。
我忽然冒出一個念頭,如果他們分了手,將來我再回來做他的女朋友。
週末,江老師回縣城了。夜裡我做了個夢,我和江老師在山上跑步,一陣風吹過來,江老師輕飄飄地被吹走了。我在後面追趕,但怎麼也追不上。那團風露出猙獰的笑容。我繞着大山一圈一圈地追趕,直到像一塊石頭從山上骨碌碌地滾下去。江老師不見了,我想站起來繼續追趕,可是腳脖子疼得厲害,怎麼也站不起來。
腳脖子的刺疼是那麼逼真,以至於從夢裡醒來以後我還感覺到右腳不會動了。我大叫起來,楊雪,我腳不會動了!
楊雪翻過身,嘟嘟囔囔地說,又做夢了是不是?好好地腳怎麼不會動了,你動動。
我動了一下,像有千萬根針同時往裡扎。楊雪說,肯定是麻了,換個姿勢,一會兒就好了。
我恍然大悟,果真是麻了。
然而,有沒有特別的寓意在裡面呢?我認爲腳麻只是一種表面現象,是一個載體,它後面真正預示的是別的什麼事情。而它現在尚未發生,我不得而知。
我只是急切地盼望江老師星期天下午能按時返回槐花洲。他女朋友正在拿分手作爲要挾他離開槐花洲的砝碼,我擔心他爲了愛情放棄槐花洲,那就說明我的夢靈驗了。
星期天午飯以後,楊雪讓我陪她去商店門口打檯球,我站在那裡看了一會兒,就去了公路邊。從縣城方向來了一輛公共汽車,在街口停下,下來一個鎮上的人,車門關上,開走了。半個小時以後又來了一輛從縣城方向開來的車,這次沒在街口停。
我在公路邊站了三個多小時,共計從縣城方向開來七輛公共汽車,在街口下來十個人,都沒有江老師。楊雪打完檯球,在街口找到我,問我站着幹嗎呢,我說看風景。楊雪說,不對,是等人吧?我不置可否。楊雪說,我知道,你喜歡上體育老師了,學《窗外》呀?
那時候我們特別喜歡看瓊瑤的言情小說,一本小說全班的女生傳着看。我同桌王英的姐姐在縣城讀師範學校,每次回家都帶回幾本,王英就帶到學校裡來,住校生們在宿舍被窩裡打着手電筒偷偷看。初三了,重點班的學習抓得很緊,每天早晚自習加正課一共要上十三節,晚上熄燈以後,勤奮一些的同學還要打着手電筒在被窩裡背題。老師知道我們在流傳瓊瑤的小說,經常突擊檢查宿舍,沒收她們的小說和手電筒。
楊雪這麼一說,我覺得還真有那麼點意思。我很喜歡林青霞,有一個塑料皮本,裡面專門貼了一些港臺明星的照片,裡面數林青霞的最多。王小雅訂了《大衆電影》和《上影畫報》,每當來了一期新的,她看完以後就扔到我們屋的寫字檯上不要了,楊雪對她們不太感興趣,有時候看兩眼有時候連翻都不翻。我就拿剪刀把自己喜歡的那些演員剪下來,貼到本子上。我打心眼裡覺得楊雪將來可以當一名演員,她那麼漂亮,還會唱歌跳舞彈電子琴,不當演員很可惜。但是楊雪偏偏不務正業地迷上打檯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