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覺之前,我還想起了我接到的那個電話,一個酷似王海的男聲。我問楊雪這個王山是誰,楊雪說,我哥。我說你什麼時候有了個哥?楊雪說,其實是王海他哥。楊雪叫哥叫得這麼親,讓我誤以爲他在濟南認了個乾哥。我說你還跟他們家保持來往?楊雪說,早不來往了,就跟我哥來往。我說,看樣子你跟你哥感情很好。楊雪說,是挺好,我哥比王海那混蛋好多了。
我又想起了跟楊雪好着的瑞士人。楊雪說瑞士人過些日子就回來了,他在瑞士住上一段時間,再回國內住上一段。我說,你還是快幫我找房子吧,我得儘快搬出去,老在你這裡住着,我都快睡死了。
一個下午,我在午睡時接到賈特的電話,說他幫我找了套房子。你想不想去看看?他說,要是想看,我一會兒去接你。
賈特開車帶我去東方花園。房子在六樓,青春公寓,廳很大,足夠我擺一張大牀,一套沙發,一組電視櫃,一個掛衣櫃,一臺電腦桌,還有一張供四人同時吃飯的飯桌。我說我就喜歡這樣簡潔的房子,我並不需要獨立的臥室和書房還有客廳,那樣我會覺得生活很繁瑣。賈特說,到陽臺上看看吧,我挑這套房子,主要是喜歡陽臺外的風景。
我走到陽臺上,發現外面正對着是千佛山,山上有一座金光閃閃的大佛。從一座樓房的陽臺上,你看到的不是灰濛濛的街道,也不是林立的樓房,而是一座山,這當然是一件很令人心情愉悅的事情。我立刻說我就住在這裡了,房租多少錢?賈特笑了笑說,不要錢。我說,這哪行啊,我知道你有錢,不在乎,可我得付房租。賈特說,你要是不住,這房子就空着了,我從不往外出租房子。我說那好吧,我就算借住吧,將來有了合適的,我再搬出去。
明天你跟他去買傢俱,賈特交代跟上來的一個隨從,說愛買什麼樣的就買什麼樣的。我說不用了,我自己去買就行。賈特笑了笑說,你叔的話你不聽?
我的心一下子就軟了。我不得不承認,我是需要疼愛的。自從張惠死後,我實際上就是一個沒人疼愛的孩子了。當然王小雅也對我很好,她對我甚至比對楊雪要好,可那畢竟是兩回事,並且,在王小雅對我好的相當長一段時間裡,我是排斥她的。現在賈特用這樣一種口氣跟我說話,我的鼻子都酸了。於是在第二天,我乖乖地跟着賈特的隨從,去購買了我需要的傢俱。
值得一提的是,我除了購買了我需要的牀,衣櫃,電腦,餐桌等傢俱之外,還買了一把躺椅。具體說,它叫沙灘椅,這是商品標籤對它的稱謂。我並沒有想到我會遇到這把沙灘椅,它對我來說完全是一個意外。它不在我的計劃之內,但是我卻那麼奇妙地看到了它,它很雍容很清高,被擱在一個高高的貨架上面,我很遠就看見了它,並一下子就喜歡上了它。它跟我記憶中那把躺椅很像,只不過它更精美,顏色更好看。
我把它放在陽臺上,坐上去,面對着窗戶。大而明亮的落地窗戶裡透進秋天溫暖的陽光,窗外的千佛山很安靜。我坐在沙灘椅裡想起了我的母親張惠,還有槐花洲的玉黃頂山。我不知道,賈特在這樣一個位置買了這樣一套房子,是不是因爲窗戶外面這座深邃的大山。
我的手指疼了一下。我這才注意到,我一直坐在沙灘椅上咬自己的指甲。我的母親張惠總是喜歡咬指甲,我遺傳了她這個習慣。或者說,不是遺傳,而是受了她的感染。我喜歡她,並且有些崇拜她,她的一切行爲,都對我的生活習慣影響深遠。
這就是我在濟南的家了。下午我又裝了一部電話。接通之後,我給李天亮打了一個,告訴他我一切都好,李天亮說,我有空就去看你。
過了兩天,賈特說要來看我的房子佈置得怎麼樣了,順便來吃頓飯。我說好啊,就算是給我溫鍋吧,賈特說,規矩還挺多啊,我說,那當然了,我打算在濟南長住下去。
爲了給我溫鍋,賈特送給我一套亮晶晶的廚刀,說是日式廚師刀。我幾乎是一下子就喜歡上了這套刀具,它們全都是精緻而小巧的,在我看來,根本不像廚刀,倒像一些型號不一的匕首。我挑出一把八寸長的,刀身有着凌厲的流線型,像牛角一樣的,放在手裡把玩了一陣,覺得它很適合當匕首防身用。
這頓飯我做得很愉快,我們吃得也很愉快。我們吃飯的時候,賈特讓他的隨從們去樓下,一人先去吃飯,一人在車裡等着,然後,兩人換班。我說,有必要這樣嗎?賈特說,有必要,也沒必要。人的命很高貴,也很卑賤。
我準備了酒。賈特喝得很高興,他說林雪你爲什麼不喝?我說我小時候喝酒喝出了後遺症,他說,喝酒還能喝出後遺症?我說當然能,我現在只要喝點酒,就能把苦膽吐出來,還過敏。
我說我給你講個故事吧。賈特說好啊,誰的故事?我說我的,我跟我的體育老師江老師的故事。我是跟他在一起,才學會了喝酒的。他被抓走後,我就再也不能喝酒了。我們一起幹了壞事,可是他卻跟他們承認是他強迫了我。我至今不知道他在哪裡,是在監獄裡,還是出來了,是活着,還是死了。我一直想,如果我遇見他就嫁給他。可是遇見一個人是很難的。
本來我沒想說這件往事,但我很想向賈特解釋一下我爲什麼不能喝酒了,要解釋我爲什麼不能喝酒了,就必須讓這件往事沉渣泛起。我看着透明杯子裡紅色像血一樣的酒,似乎看到那些體育教研室的夜晚,像葡萄酒的沉渣一樣,從杯子底部泛了上來,旋轉着,升騰着,讓我眼花繚亂。因此我感覺眼睛很累,一些眼淚突如其來地泛了上來。
我很委屈,哭了很久,後來我提到了張惠。我變得極不冷靜,我說我要給你講張惠,她是一個多麼清純美麗的姑娘啊,你離開她以後,她把部隊裡每個人都當成你,後來他們也都離開了她,她就沒法再活下去了,所以就自殺了。你知道她是怎麼死的嗎,她在一個大雪的夜裡,自己跑到玉黃頂山的山洞裡躺着睡覺,就那麼睡了過去。她就像一座冰雕的大理石躺在那裡。
賈特一聲不響地喝酒,喝得臉越來越白。可是他自始至終沒有對我的講述給以迴應。最後他喝得眼睛發直,說,林雪,我真累,頭很疼。說完之後,他就趴在餐桌上睡了過去。我拍了拍他,他一動不動。後來我也睡了過去。
大約九點多的時候,樓道里響起一陣腳步聲,對門美術學院的男生下課回來了。我推了推賈特,他仍然在睡,我站起來,開始抱他。他迷迷糊糊地呻吟了一聲,我說,上牀睡吧。他的身子很沉,我把胳膊從他的腋下穿過去,讓他的腳搭在地板上,然後倒退着把他拖到牀邊,弄到牀上。
他又呻吟了一聲,眉頭很緊地擰了一下,似乎很痛苦。我給他蓋上被子,趴在他臉上看了他一會兒。我有些恍惚,不敢相信他就是我七歲的時候,經常看到的那個年輕英俊的軍人。現在他四十多歲了,我在他鬢邊看到了幾根白頭髮,它們硌着我的眼,讓我覺得很不舒服,於是我用我的眉毛夾子把它們拔了下來。
最後我也很困了,我看了看這間屋子,牀旁邊的長沙發可以打發我的睡眠。但是我最後還是決定睡在牀上。我上了牀,合衣躺下來。他身上散發着一些很奇異的味道,酒味和濃重的男性氣味,讓我突然覺得我的嗅覺變得很貪婪。我向他身邊靠了靠,他動了動身子,一隻胳膊攤了開來,我小心地把自己的頭放了上去。
睡過去之前,我想起了楊雪家客廳那個溫柔的鴨絨襁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