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初二女生楊雪戀愛了。
其實我早就發現她的反常,晚自習之後,她總是告訴我說班委會要開會。她是文藝委員,上課之前要站到講臺上,打着拍子領我們唱歌。我和楊雪都不喜歡那些老歌,因此每天晚上都跟着收音機學流行歌曲,她負責學着唱,我負責記歌詞。然後她到班上教給其他同學。我們唱《陳真》主題歌,唱《酒幹倘賣無》、《熊貓咪咪》。每到上課鈴響後,其他班就不好好唱歌,豎着耳朵聽我們唱。
她是個喜歡惹是生非的女生,那時候,十五歲的她胸部發育超常,整個槐花洲沒有任何一個女人可以與之比美。而她從來不會因爲胸部難爲情,甚至故意高高挺着它,因此她的胸尤其顯得沉甸甸的,像兩顆在地心吸引力下急欲成熟的蘋果。
我們所有女生都不像她這樣張揚,尤其是那些胸小的女生,背後常常詆譭她。我跟楊雪也不一樣,我深受****所累,總覺得它們太過惹眼,因此走路的時候養成弓腰含胸的習慣。王小雅從縣城給我們買回衛生巾後,不多久又去給我們買了胸罩。多年後我還一直保存着我的第一件胸罩,它像神秘的上帝的禮物,穿上它的那天,我覺得纔是我真正成人的開始。
衛生巾是我們有別於槐花洲其她女性的一個標誌,而胸罩更有力地加深了這種區別。夏天,女生們透過我們的白色的確良襯衣,能看到後背上兩條細細的帶子,和前面若隱若現的蕾絲花邊,她們很想知道它具體是什麼樣子的。但它像一道屏障,使她們不願意親密無間地翻着我們的衣領進去探看一番。學校裡的幾個女老師都是民辦老師,她們給我們上完課以後就變成普通勞動婦女,在我們穿上胸罩之後,有一個地理老師利用到縣教育局開會的機會買了一件胸罩,於是其她女老師纔敢紛紛效仿。
而就在胸罩慢慢失去神秘感的時候,喜歡惹是生非的楊雪卻常常故意不穿胸罩了。她在家裡嘲笑那些跟風的女老師,同時挺着毫無束縛的胸,在街上和校園裡走來走去。
相比於沉甸甸的胸部,我倒是更喜歡楊雪自來卷的頭髮。她臉長得小小的,頭髮卻很蓬勃,又是天生的自來卷,整個看起來像是漫畫裡可愛的小綿羊。
楊雪重新規規矩矩穿上胸罩,是在她戀愛以後。她早戀的對象是那個名叫鄒明的男生,七歲的時候,我在山洞口看兩隻烏鴉築巢,是楊雪和鄒明把我帶回家的。我不明白,爲什麼楊雪從小就喜歡跟鄒明混在一起,他從小就是個調皮搗蛋的孩子,現在雖然長得很帥,是學校裡的大衆情人,很多女生喜歡的對象,但仍然是一個差學生,學習成績差,紀律差,品德差。
那天我回家以後發現作業本忘在學校裡,返回去的路上,看到鄒明跟楊雪走在一起,非常親密,鄒明拉着楊雪的手。他們在快到家屬院的時候才分開,我從牆邊走出來,對楊雪說,你晚自習後總說要開班委會,原來是騙我的。
楊雪嘻嘻地笑着說,對不起啊林雪,讓你上當受騙啦!
我心裡不悅,有一種被背叛的感覺。我說,你覺得鄒明哪裡好?
楊雪說,當然好了,你不知道我們藝術團裡多少女生喜歡他呢。
我說,你是因爲很多女生喜歡他才喜歡他的嗎?
楊雪說,我不比任何女生差。
我說,我明白了,你就是爲了證明別的女生不如你,是不是?
楊雪說,也不單純是爲了這個,我也挺喜歡鄒明的。
我覺得楊雪應該好好學習,可是她偏偏不喜歡學習。學校成立了藝術團,秋天要到縣裡參加文藝匯演,她是報幕員兼獨唱演員兼合唱指揮兼電子琴演奏員。沒了她,我們學校的演出就要癱瘓。鄒明也是藝術團裡的,楊雪獨唱時他將給她伴舞。
因爲感到被背叛,我好幾天沒理楊雪。晚上她問我,我談戀愛好像你特別不高興是吧?你又不是男的,你要是個男的,我就不跟別人談戀愛,就跟你談。
我還是不理她。她就安慰我說,你也會談戀愛的,你談戀愛的時候我保證不吃你的醋。
我說,誰吃你醋了?
楊雪說,得了,我還看不出來啊?
體育課結束之後,我指揮幾名男生往器材室裡送墊子。我們又做前滾翻和後滾翻了。那時候,我們總做前滾翻和後滾翻,因爲學校裡的器材很少,除了幾張棉墊子外,就是幾根跳高用的橫杆,還有幾個籃球。我們只能跑步,或者在墊子上做前滾翻和後滾翻。打籃球是男生們的事情。
江老師站在空蕩蕩的器材室裡,打量着那幾樣器材,很無奈的搖搖頭,說,沒事了,你可以走了。
我沒走,沒話找話,您真的想讓我當運動員代表嗎?
江老師走到我跟前,衝我笑了笑,說當然是真的了,不過你還得練習跑步,一定要在運動會上拿第一。
我激動得有些顫抖,說,好。我一直在練,從鎮政府家屬院裡能一直跑上玉黃頂山。
江老師突然伸手摸了摸我臉上的疤,問,林雪,這是怎麼搞的?
我說,我媽媽想拿一把斧頭砍死我爸爸,我不希望那件事情發生,因此我抱着斧頭打算跑出門去,沒想到卻被拌倒了,臉摔在斧頭上。
她爲什麼要砍死他呢?
大概是因爲她不喜歡他吧。他總是折磨她。
江老師搖搖頭,說,歷史的犧牲品。
我說,您說誰?張惠,還是我,還是我的臉?
江老師認真看了看我,說,林雪,你是個心思很重的女孩子,相比起其他同學,你有一種跟年齡不相符的成熟和敏感。你不要對你的臉感到失望和自卑,一個人最重要的東西不在臉上。
江老師讓我想起了小賈叔叔。
劉光頭在楊雪的凳子上磕了一些菸灰,楊雪脫褲子睡覺時發現屁股上破了兩個小洞,她說怪不得覺得凳子上熱呼呼的。她跑回飯桌旁邊看了看,回來說,是小劉叔叔乾的。
我說,楊雪,我覺得劉叔叔很危險。
楊雪問,怎麼危險?
我說,他心懷鬼胎。
楊雪說,他能懷什麼鬼胎?
我說,我也不知道。
我很想離開這個很不正常的、遲早要出什麼亂子的家。跟楊雪的友誼無法成爲我呆在這個家裡的吸引力。但是,離開這個家後,我在槐花洲無處可去。我多次夢見醫院家屬院的小平房,有一次我在午睡中夢見母親還在藤椅裡坐着,鳥停在她膝蓋上,老槐樹長滿眼睛,忽閃忽閃的。我走過去,母親朝我笑,然後,老鼠從西屋跑出來,蹲在門檻後面向我張望。
醒後我覺得一切都是真的。我不捨得搓掉眼屎,一路之上碰了好幾次牆,醫生護士很奇怪地看着我跌跌撞撞地從前門跑進去,穿過醫院走廊,跑出後門。當我站在旗幟一樣飛舞的白牀單後面,看到的是一片廢墟。沒有母親和她的膝蓋,樹上也沒長眼睛,只有枯乾的枝杈,和斑駁脫落的樹皮。
靠中考離開這裡成爲我的最大理想。現在是初二學期末,暑假過後就要進入初三,我們的班主任史老師對我說,這次期末考試很重要,關係到初三分班的問題。你一定要進入重點班,只有進入重點班才能考上中專或重點高中。
史老師也是我們的語文老師,因爲我作文寫得好,他很喜歡我。他自己花錢買郵票,把我的每篇作文都寄到外面去,學期末的時候,我的一篇作文終於在《中學生作文選》裡發表了。早自習的時候,我趴在桌子上做了一個夢,夢見那隻老鼠從教室外面跑進來,跟我的腿親熱。醒來以後我低頭看看,真的有一隻老鼠正在咬我的鞋子,我覺得它就是我家裡那隻老鼠,然而我剛動了一下腳,它就嗖地一下跑掉了。它跑到教室後面去,讓一個男生踩死了。
我坐在課桌後面爲那隻老鼠難過。史老師興沖沖地拿着《中學生作文選》走進教室,他看我很認真地坐在課桌後面,樣子像在背題,而且我好像還擡頭看了他一眼。可是他在我課桌上彎下腰來的時候,我卻嚇得哆嗦了一下。他把我叫到教室外面去,問,林雪,爲什麼每次我看你寫作業,你都要哆嗦?你怕什麼?
我無法告訴史老師,是因爲多年前我母親打算殺死我父親的那個晚上,她坐在人造革沙發裡,父親在炕上叫了她一聲,她哆嗦了一下,從此傳染了我。我沉默着,低頭看着自己的腳尖,想着那隻死了的老鼠。
史老師說,林雪,你別怕,我沒有批評你的意思。我只是覺得你跟其她女生很不一樣,怎麼說呢,你沒有喜怒哀樂。這樣不好。你才十五歲,高興的時候應該很快樂,不高興的時候應該哭。
在我努力學習準備升入初三重點班然後迎接中考的時候,楊雪卻在忙着談戀愛。那一年她遭遇了幾個重大事件,第一個就是她獻出了自己的初吻。
那是個星期天,家裡沒有人,王小雅趕集去了,我在玉皇頂山。楊雪把鄒明帶到了家裡。
山洞裡很涼爽,我躺在張惠躺過的地方,烏鴉飛進來跟我玩了一會兒。兩隻烏鴉在洞外的老槐樹上生活八年了,這期間它們生了無數的孩子,那些小烏鴉在生下來一個多月的時候就會自己飛來飛去了,老烏鴉就讓它們離開這裡,到更廣闊的天空裡去。
我經常會從家裡帶些肉或別的食物來餵給老烏鴉。因爲老烏鴉越來越老了,不像它們剛來時飛得那麼有力。更多的時候它們停在樹上休息。每次我來,它們都飛到洞裡陪我一會兒,然後飛回樹上。我睡覺,它們就守在外面。有一次它們發現一條蛇,立刻鴰鴰地大叫起來,並不顧一切地飛下來與之搏鬥。那條蛇有毒,公烏鴉讓蛇咬了,奄奄一息。我抱起公烏鴉跑到獸醫站,懇求楊根茂把它救活。此後我跟烏鴉的關係更加親密了。
那天我在山洞裡做了兩個夢,第一個夢是,我穿過醫院走廊,但看見的卻不是那片飛舞的白牀單,而是隨風搖擺的草,野柿子樹和核桃樹。老槐樹旁邊不是我的家,而是山洞。槐樹上蹲着兩隻鳥,卻是我家老槐樹上後來失蹤了的鳥。
醒來以後,我覺得我家和山洞某些場景在夢裡的奇異置換一定寓意了什麼,也許現在這兩隻烏鴉,就是原來我家樹上的那兩隻鳥。張惠死後,那兩隻鳥神秘失蹤,我想它們並非死亡了,而是由前世進入今生,變成兩隻烏鴉,守着張惠的靈魂。
那天我做的第二個夢,先是小賈叔叔在學校操場上跑步,就像多年以前部隊在學校操場上訓練一樣。我很高興能再次見到小賈叔叔,但等我跑到他身邊,卻發現他是體育老師江風。我站在操場邊上,他一圈一圈地經過我身邊,有時是小賈叔叔,有時是江老師。他們不停切換,弄得我眼花繚亂。最後我說,你們別跑了!他們就停了下來,走到我身邊。我哭了,他們抱住我,開始吻我。
多年以後,在一次筆會上,一個女作家提議每人講講自己的初吻。我是最後一個講的,我告訴他們,我的初吻在夢裡。他們都覺得不可思議。
他們無法理解,從那個夢裡醒來以後,我的顫抖、激動、喜悅,都使多年以後我跟男人真正的第一次接吻顯得黯然失色。
我回到家裡,正好遇到鄒明離開,我們在家門口擦肩而過。楊雪躺在牀上,手裡攥着一條毛巾,看起來像是哭過。
我說楊雪你怎麼了?哭了?
楊雪說,你過來,我告訴你一個秘密,鄒明吻我了。
我說,那你哭什麼?
楊雪說,初吻,不應該哭一哭嗎?
事實上,剛纔在山洞裡,我不是也哭了嗎?我不知道是否應該哭,但還是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