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後……
車子出了城便一直往郊區農村的方向駛去。
我拍了拍坐在前排副駕駛人的肩膀,遞過去一根菸。“哎,我說灣仔哥,老管家找我到底有啥事啊,你要知道就跟我透個底唄,免得我心裡老是七上八下的。”
我給他點上,他抽了一口,不屑的回道:“你怕什麼,喚你去,肯定不繫要教訓你啦,你係金老頭子手低下的人,就算犯了錯事,老管家要訓也系訓老頭子,喚你去肯定繫有別的事啦,我也只繫個跑腿的哪裡知道那麼多啦。”灣仔是廣東本地人,說起話來滿嘴的廣東話調調。
“那你說,會不會是關於我寶哥的事啊,我寶哥最後一次出差這都半年了,也沒個音訊,也不知道東家讓他去辦的什麼事,要這麼久啊。”我又遞了根菸給開車的司機,給自己也點上一根。
“說起你寶哥啊我也想他啦,都有老長時間沒跟他喝酒了,可系他去幹什麼了,我係真的不知道啊,哎呀,你也莫要問我了啦。”
我估計從灣仔嘴裡也問不出啥,索性也就不再問了。獨自坐在後排抽着煙,看着車窗外漸漸遠去的高樓大廈。
想來這已經是我來廣州的第三個年頭了。我在荔彎區帶河路古玩市場的一家古玩鋪中當個夥計,平常也就幹些雜活跑個腿啥的,活不累人,一個月能有一千塊錢工資拿。就我這工資別說是在安徽老家了,就是在這繁華的廣州城,像我這樣一沒文化,二沒手藝的,一個外地鄉下來的打工仔,能拿到這個數的也是鳳毛麟角。
說起這份工作還得感謝我的堂哥羅德寶,寶哥是我大伯家的獨子,年長我五歲。我們兄弟倆在族裡都是德字輩,他叫德寶我叫德辰。
我大嬸去逝的早,就靠我大伯一個人種地持家,寶哥從小便疏於管教,那傢伙是到處打架鬧事,整日裡沒個正形。眼瞅着這書是念不成了,可人家混的好,年紀輕輕便整日裡狐朋狗友的山吃海喝,到哪都是寶哥長寶哥短的。
俗話說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時間長了左村右鄉的誰人不知,誰人不曉。說好聽點那叫威名遠播,說不好聽點那就是臭名昭著,十里八鄉的誰都知道:大羅村中有個寶,閻王見了都得跑。可是別看他表面上大大咧咧的,暗地裡爲人卻是人小鬼大,鬼精鬼精的,往白了說就是那種所謂的:江湖人稱精沒根。
可這常言說得好,上的山多終遇虎,這不、沒幾年的功夫寶哥就真的遇上虎了。記得這事發生在十年前,我那時只有十二歲。有一天晚上寶哥和幾個狐朋狗友在鎮上喝酒,喝大了話就多,也不知怎麼的其中一人就和鄰桌也喝大了的一羣人給槓上了,兩句話對不上頭就動了手。寶哥見兄弟被人打了,當場一掀桌子就和那幫人幹了起來。本身打架下手就狠,加之那天又喝多了酒,寶哥下起手來更是沒輕沒重的。
原本以爲只是一次稀鬆平常的打架鬥毆,這在七十年代末,山高皇帝遠的農村太正常不過了。只要是沒往狠裡傷了人,基本都不了了之了。可誰知第二天一大早,鎮上的兄弟跑村裡來告訴寶哥,說當時被打的人中有個姓李的,掉了兩顆門牙,重度腦震盪,還斷了三根肋骨,左手粉碎性骨折,算是廢了。
其實這都不是關鍵,關鍵是這個姓李的和鎮西五虎是親老表,他爹已經找到五虎出面,揚言就是踏平整個大羅村也要廢了我寶哥。
寶哥這次簍子算是捅大發了,那五虎便是鎮西闞崗的闞氏五兄弟,兄弟五個各個是敢打敢殺,地方一霸,在縣城都是有面子的人物。
我大伯得知後,當機就決定讓寶哥跑路,先出去躲一陣子,對方找不到人也就沒處撒氣兒。好歹我們大羅村也是三十多戶人家百來十口子人的大村,村裡人都姓羅,頭頂一個姓。在外面不說,但要在村裡,他五虎就是氣焰再囂張,想在村裡翻天,他們也得掂量掂量。
可寶哥卻不願意走,死活非要糾集一干弟兄和五虎拼一拼,還揚言只要留住小命贏了這一仗,他羅德寶的大名就算是傳出去了,他就能從個小混混踩着五虎的頭,來個鹹魚翻身、成功上位,也算是混出了名堂。
我大伯一聽差點沒氣暈過去,掄起鋤頭就要給寶哥來個當頭棒喝,嘴裡還喊着:“我今天要是不弄死你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畜生,我都不配做你老子。”我爹見壯趕緊上去給攔了下來,寶哥見他爹怒髮衝冠是真的發了大威,本着再好的漢也不跟爹斗的精神,拿了包裹就跑。
我連忙追了上去,就在村後頭的小道邊,寶哥停下來轉身朝我吼道:“哭什麼?”
我說:“寶哥,你去哪裡?”
“浪跡天涯。”一陣風吹過,掀起他的夾克,口氣像極了武俠小說。
“二班的小胖,要是再欺負我怎麼辦?”
“我走了,你就變成男人了。”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語氣突然凝重了起來。
我把小豬往地上一摔。“寶哥,這些都給你。”
“收起來。”他笑了笑說道:“以後你要自己買切糖了,記住,別告訴那老頭我不在,不然一分錢就買不到三塊了。”
“那你什麼時候回來?”
“四海爲家,何處不是家。”我看見一個折了胳膊都不曾流過淚的人,此刻竟然溼潤了眼角。“告訴隔壁村的二丫,那晚偷看她洗澡的人就是我,不管她願不願意,她都已經是我的女人。”他單手拾起揹包往背後一甩。“如果我能活着回來。”他頓了頓。“娶她。”
我看着他遠去的背影,只能任憑風吹乾我的眼淚。
他這一跑就是七八年,這七八年可把我大伯給苦壞了。當年他前腳從村後頭出了村,五虎就帶着闞李兩家二十幾號人從前頭進了村,吵吵嚷嚷着要村裡把我寶哥給交出來,說是要就地正法。在得知我寶哥已經跑路了之後,這五虎好不氣急敗壞,倒是想來個老虎發威,可是找不到人下手,好歹也是道上混了十幾年的人,總不能兄弟五個把我大伯這孤寡老人揪出來,一頓拳腳下個狠手什麼的吧。
後來人是跑了可這廟還在,畢竟自己的兒子打傷了人,我大伯和我爹將家裡所有的積蓄都拿了出來,親戚朋友,村裡人家家都出力湊了份子,好歹總算湊了個小半麻袋,足有一千五百塊現錢,賠了人李家,送走了五虎。那個年代在我們那個地方,一千五百塊錢可真不是小數目,那時候誰家娶個媳婦,辦的紅紅火火的頂多也就花個幾百塊。
事後沒幾天,我大伯賣了地和牛,將村裡人的錢給還了,可在農村沒了地就沒了活計,我大伯和我爹就兄弟兩個,兩人從小感情就好,我爹索性就靠着我們家的三畝地包了我大伯的吃喝,而我大伯平日裡就跟我爹一起下地幹活,沒事的時候就去村西頭的塘裡撈點魚蝦,捉個王八老鱉啥的送去縣城的飯店裡換點零錢用。
這清貧酸苦的日子一過就是七八年,我成績不好,讀完初中也就沒在念書了,我爹託人在縣城的一家機械廠給我謀了一份學徒工的差事。臨走的那天晚上,村邊的小河旁,我向二丫說了寶哥交代我的話。
也許是年少、也許是懵懂,我讀不懂她當時臉上的表情,只能看見她眼角的淚水滴落在小河中,隨波遠去。後來我爹來縣城看我,我才得知她在我走後沒多久、遠嫁他鄉了。
後來又過了幾年,廠裡放了假,我剛到村子口,老遠就看見我家門口停了一輛又高又大的白色吉普車,周圍還圍了好多人在那圍觀,要知道那年頭,我們鎮長上縣城公幹,那都是騎自行車的,整個一個鎮政府也沒有一輛小汽車!
我進了家門才知道是我寶哥回來了,門口的車也是他開回來的,寶哥沒有成爲大俠,但卻發了財,人也成熟了許多。他從鎮上找來瓦匠隊,扒了他家的破瓦房,愣是蓋起了一棟二層小洋樓,紅磚綠瓦還帶個後花園,樓前也做了水泥地,好傢伙,那氣派的,真是羨煞左鄰右舍,堪稱大羅村的地標。
還是在村邊的那條小河旁,我告訴寶哥二丫姐嫁人了。他盯着波光粼粼的水面笑了笑,我發現他的眼神中已經沒有了當年的青春無邪。
來年開春過了十五,寶哥丟了一筆錢給我大伯,甚至還給他二叔也就是我爹足足一萬塊錢,又花大價錢贖回了他們家的地,說是得回廣州了。
就在他要走的頭一天晚上,我是連滾帶爬,軟磨硬泡,使出了渾身解數,終於求得我爹同意讓我跟寶哥一起去廣州打工。
有道是兒行千里母擔憂,我媽聽說我要去那麼遠的地方打工,橫豎捨不得整整哭了一宿,是左一句囑咐右一句說教。後來光說還覺得不過癮,還要行動起來。她在後院的地裡挖了半天,翻出了一個黑色的小葫蘆,小心翼翼的摳掉上面的泥土,又用布擦了又擦,然後讓我爹趕緊連夜上後山,去採點樹脂回來。
我見她對這個小葫蘆如此煞有其事,便問她這葫蘆裡賣的是什麼靈丹妙藥,她神秘兮兮的告訴我,裡面裝的是三寶的血。
說起這三寶,我反正是沒見過,我那會還沒出生呢。要論輩分我還得喊這三寶一聲三叔,它是我爺爺飼養的一隻大白貓,一隻體型壯碩,塊頭堪比一隻小白虎的大白貓。爺爺稀罕這白貓、寶貝的緊,據說三寶在家裡的地位比我爹和我大伯還高,爺爺拿它幾乎當第三個兒子看。
至於這三寶的血怎麼會裝在葫蘆裡被我媽埋在後院,還得從我大嬸的死說起。我大嬸是隔壁村山人的女兒,山人就是替人主持喪事,壓棺上山、下葬入土、做法超度的人,山人大多是世襲,並且傳男不傳女。
我大嬸嫁過來後生下我寶哥的第二年,村裡不知從哪來了個行腳相師,在曬穀場上擺案算命、向天問卦,替村民占卜吉凶,收點錢財做盤纏。可還沒卦卜幾人,這相師一見前來湊熱鬧的我大嬸,便小腿一軟,撲通一下就朝我大嬸下了跪。我大嬸一看這通曉天機玄理之人向她下跪,那怎了得,頓時也是誠惶誠恐,連忙上前攙扶。可這相師就跪在地上連連後退,還不住的磕頭,說是他一班門弄斧之小士,道行淺薄,還望饒他小命,說完也不理一干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的村民,捲了東西就溜。
也就前後腳的功夫,這事就傳到了我爺爺的耳朵裡,我爺爺覺得這事有蹊蹺,揣了兩包“貓對貓”帶着三寶,朝着相師離去的方向就追了上去。這“貓對貓”也算的上是好煙了,最起碼對我爺爺來說是最能拿得出手的煙了,那時候流行一句順口溜,叫公社幹部“水上漂”,大隊幹部“貓對貓”,小隊幹部“大鐵橋”,人民羣衆“白紙包”。這“水上漂”指的就是“東海”煙,“貓對貓”說得便是“雙貓”煙,這兩種煙都是高檔煙,要憑票才能買到,一般老百姓想弄上一包,可謂是難如登天。這“大鐵橋”雖然不用票,可價錢也不便宜,因煙盒上繪有蚌埠淮河大鐵橋而得名。至於一般老百姓,我爺爺以及村裡人平常抽的基本都是清一色的“白紙包”,就是有些人傢俬自偷種的菸草,烤乾了,用白紙捲起來,然後碼二十支再用白紙包好,趕集的時候就拿到集市上去賣,通常都是很便宜的。
後來爺爺追那相師直到天黑了纔回來。整個人就像只剩皮囊一樣、沒有了神采,跪在地上望着夜空,那一聲悲鳴是撕心裂肺啊。罷了起身一抹淚珠子,抄了把菜刀,心一橫,手起刀落抹了三寶的脖子。聽我爹說這三寶從頭到尾動都沒動,連哼一聲都沒有。然後用三寶的血和相師給的小黃紙,紙連夜繪製了幾十道鬼畫符,也不知道畫的是啥,他也不解釋,只讓我爹和我大伯各自拿了回去貼在自家的所有窗戶和門上,又用葫蘆盛了兩葫蘆純血讓其各自埋在自家後院。
之後的日子其他一切正常,只是唯獨我大嬸的身子是越來越差,一天不如一天,稍微有個風吹草動的,便不是傷風就是感冒,整日裡都是病殃殃的,僅僅兩月有餘就去了,走的時候身子骨那是消瘦如柴幾乎都沒了人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