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故意放了這一粒假的留給我……是讓我不要再執着下去嗎!頡蘿你……”他的聲音澀啞,神情卻驀然變得狠厲,“你真的絲毫不在意我的感受?我偏要執着到底,看看你復生之後,究竟有什麼話說!”
俱黎手中的氣團彷彿是一片片風刀,鋒銳無匹地劈向兩人,安清夜左支右絀,冷不防手臂被割到,頓時鮮血四濺。彌川尖叫了一聲,大喊道:“俱黎,你別傻了!她從一開始,便不是因爲你而放棄剃度的!”
俱黎一怔,手下便是一緩。
“她放棄剃度,是因爲她師父提點她,要她入世看看,才能求得證悟。頡蘿師父的原話是:癡兒,佛陀嚐遍生老病死之苦,方纔證悟--汝去紅塵,再來言佛心。”
“你必是爲了誑我放手,纔會這麼說。”俱黎冷笑,“多說無益,等我取來俱緣果,一切便見分曉。”
“誰騙你了!當日她跪在蒲團上,心中便是這麼想的。她遲遲不離開你,也是因爲愧疚於之前利用了你,又怕你太過執着……”
彌川的話並未說完,俱黎卻像真的發了瘋一樣,他的靈力化作風刀,狂風驟雨般襲來。一團能量擊打在一旁的銅鐘之上,徑直往彌川這邊反彈過來。眼見要把彌川的左臂卸落下來,安清夜猛地將她往後邊一撞--
啪的一聲。
彌川手裡的俱緣果沒抓穩,掉落在地上,彷彿琉璃一般,碎了。
俱黎一怔,身體一僵,停下了攻擊。安清夜一道凌厲劍氣收之不及,恰恰划向了俱黎手腕上的菩提珠。
菩提四散開來,其中淡淡的煙霧縹緲而出,漸漸凝聚在一起,浮現出一個淡淡的人影。
那是個身材纖瘦的女子,她靜靜地浮在俱黎面前。
俱黎像是癡了一般,呆呆地凝望着她,良久,才顫抖着伸出手去,想要撫摸她的臉頰。
可他的手卻徑直穿過了她的身體。
“頡蘿……他們是騙我的。那個時候,你和我走是因爲喜歡我,是嗎?”他近乎祈求地問道。
頡蘿靜靜地看着他,聲音依稀帶着迴音傳來:“阿黎,是我對不住你……”
她臨終之時,也是這樣一句話,一模一樣。
俱黎終於明白了,她的“對不住”,並非因爲“愛”,只是因爲“不曾愛”。
可笑自己執着數百年,竟是一場虛無。
俱黎踉蹌着倒退數步,過往凝滯的時光倏然傾倒而下--他的外表依舊是那個一眼便讓彌川傾倒的美男子,身心卻驀然蒼老了。他不再看她,只是怔怔地望着那粒碎裂的俱緣果,最後仰天長笑,淚水漸漸滲出來,顯得無限悲愴:“也好,也好……碎了也好……”
他在大笑間轉身離開,終不復回頭一眼。
隔着小雁塔的裂痕,依稀能窺見遠處天邊起了一絲光亮,星子明暗不定地閃爍着,似在悼念這最後的黑夜。
頡蘿轉過身,她的表情是溫柔的,淡淡的,彷彿這世間沒有什麼能驚擾她。
彌川脫口而出:“你真的……從未愛過他嗎?”
頡蘿俯下身,在彌川耳邊說了句話,復又站直,輕聲說:“我該走了。”
彌川並不甘心,執着地問:“你還沒回答我。”
而頡蘿只是淡淡笑着,彷彿喟嘆,迴音悠長:“他……終究太過執着。”說話間,她如薄紗般的身體漸漸地消散開,再無痕跡。
佛堂重新平靜下來。
安清夜不顧自己的手臂還在瀝瀝地滴血,問道:“她剛纔說了什麼?”
“她說,要除瘴氣的話,只有俱緣果是不夠的,還要一樣東西。”
“什麼?”
“當年義淨大師譯出的孔雀明王心咒。”
安清夜愕然。
彌川低頭望向俱緣果。
聖果恰好滾落在古鐘之下,一團淡金色的光芒凝聚在那些碎片上,並不曾散開。
“心咒是什麼?”安清夜急道。
“她……沒說。”
安清夜又氣又急,這個向來從容不迫的人,汗水竟一滴滴地從額角滾落下來:“那怎麼辦?”
彌川深吸一口氣:“頡蘿不是故弄玄虛的人,她沒提心咒的內容……一定是以爲我們已經知道了!”
這句話提醒了安清夜,他一拍腦袋:“我好像在哪裡見過心咒。”
他們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說:“蒐集的資料裡!”
彌川撿起他的揹包,抽出一張,上邊清清楚楚地寫着:大孔雀明王心咒,OM MAYURA KRAMTE SVAHA,亦即,唵-摩由羅-訖蘭-帝-娑嚩-哈。
第一縷陽光初現的時候,他們雙手合十,站在古鐘兩側,虔誠默唸着心咒:
唵-摩由羅-訖蘭-帝-娑嚩-哈……
唵-摩由羅-訖蘭-帝-娑嚩-哈……
彷彿是感應到了一般,俱緣果碎片上附着的金色光芒如同一道直線,筆直升起,慢慢被收進了古鐘中。
古鐘竟不敲自響。
當--當--當--
如同遠古梵音,又彷彿甘露清雨,天女飛花般,散落在每一處,沾溼了整個西安古城,洗去了一切毒怖災惱。
十
“地震後被送入醫院的病人今日起陸續出院,經身體檢查,證實沒有任何異樣。有專家指出,之前民衆出現的種種症狀,極有可能是因爲心理恐慌引起的……”
彌川忍不住笑了笑,點開第二條新聞。
“地震後一日,有市民聲稱見到小雁塔裂縫,並拍下照片;而今天經過西安文物保護單位現場勘查,發現此裂縫又一次消失,堪稱史上第二次‘神合’……”
彌川合上了電腦,百無聊賴地望向窗外。冬日午後的陽光隔着透明玻璃落進來,讓人覺得暖洋洋的,而手邊的抹茶拿鐵讓她愈發的困頓。
“嗨!”這時有人不客氣地在她對面坐下來。
“手臂沒事了吧?”彌川擡起眉眼,衝安清夜笑了笑,“這幾天你跑去哪裡了?”
此刻他穿了一件黑色的修身薄呢大衣,因爲剛從外邊進來,被咖啡店裡的熱氣一薰,愈發顯得脣紅齒白,俊秀英挺。
他卻沒有回答,只是笑笑說:“晚上的飛機回去?”
Www¸ttκΛ n¸¢○ “嗯,快過年了。”彌川伸了個懶腰,“想家了。”
服務生又端上了一杯摩卡,兩人一時間都沒說話。
“安清夜……”彌川忽然開口,有些迷惘地問,“我還是在想,頡蘿她……愛過他嗎?”
安清夜只是輕聲笑了笑:“愛過也好,不愛也罷……她只是希望最後俱黎能放下執着。那麼過程,還重要嗎?”
過程不重要嗎?那麼多年沉澱下的愛不重要嗎?
彌川很想反駁,卻聽見安清夜清淡如水的聲音:“他用情太深,卻到底還是福薄緣淺。”
彌川倏然擡頭望向安清夜,卻見他一樣神色怔忡,似有無限感慨。這一瞬,彌川心中竟隱隱起了暖意。作爲凡人,她理解不了那些高深的佛法,便還是“執着”在愛與被愛中吧。
彌川笑眯眯地捧起了杯子,喝了一大口,問:“這次你算不算賠本了呢?噬魂噬魂,最後什麼都沒賺到。”
“非也非也。”安清夜神秘兮兮地從口袋裡掏出了一張紙。
“這是什麼?”
“你不是問我從小雁塔下來去了哪裡嗎?我去找人做了古物鑑定。”他得意地笑道,“我從佛堂裡順手帶了一對八棱短頸瓶出來,秘色瓷的。”
彌川低頭查看那個數字後面的一串零,眼角微微抽搐,心下大悔,自己當時怎麼沒有這個意識呢!
“你!”臉色變換數次,林彌川終於說,“我強烈要求給我提成!”
“原因呢?”安清夜好整以暇地問。
彌川張牙舞爪地繼續說着,而安清夜卻不再回話,只是笑着看着她。
而此刻,這座古城,這個冬日,一切安好。
一
火車剛剛從一大片油菜花田間鑽過,金黃色的海浪翻涌之間,幾座黑瓦白牆的徽州宅子坐落在青山綠水之間,若隱若現。
臥鋪晃晃蕩蕩的,歷史系學生林彌川昨晚睡得並不好,早早地就起來,趴在小桌子上研究《中國通史》的小作業:試從民族特性、機構設置等方面分析,元朝將領叛亂多於其他王朝的原因。
羅嘉拍拍她的肩膀:“出來玩嘛,不要這麼用功了。”
羅嘉是藝術系學生,趁着小長假來江西寫生,而彌川就順便跟着好友一起來踏青了。
“我們出來寫生,住宿條件都很艱苦的。”臨走前羅嘉這樣警告過彌川。
不過彌川完全不怕,因爲住得再差也比隨時沒命好啊……要知道她前兩次出行,一次去張家界,一次去西安,哪次不是差點把小命送了?所以這一次彌川感到分外的輕鬆。
“各位乘客,景德鎮車站到了。”
兩個女生收拾了行李下車,看見一羣揹着畫架的學生經過,正嘰嘰喳喳地在說話。
“婺源人好多,取個景都難!”
“早知道就去瑤裡了……”
出門打了車,兩人異常默契地說:“去瑤裡吧?”
出租車疾馳在景德鎮的街道上。如今這座小城如同任何一座現代化的普通城市,街道、行人、交通信號燈……唯有路邊的青花瓷路燈燈罩彰顯出了一種不同的文化積澱。
大多數人都知道“China”的意思是瓷器,卻少有人知,“China”的發音來自於景德鎮的古名“昌南”二字。
這個有着綿長曆史的小鎮,因瓷器而馳名,宋朝皇帝賜字“光致茂美,四方則效”,其便極榮耀地隨着皇帝當年的年號,叫做了“景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