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們也總是好朋友啊,你可不能再人間蒸發了。”彌川裹着毯子坐起來。
安清夜坐在離她不遠的地方,手捧着熱茶,低頭不語。在她以爲他不會回答的時候,他卻淡淡地說:“我從沒見過我的媽媽。”
彌川不安地動了動身子:“照片裡的真是你媽媽?”
她與他認識這麼久,生死攸關的時刻,她可以全然相信他,卻從未聽他說起過自己的事情。
“她生下我沒多久就去世了。”他的呼吸輕緩,“如果可以,我想見見她。”
這樣傷感的側影,微微垂下的眼眸,忽然間和她記憶中那個平時嬉笑怒罵,危機時殺伐果決的安清夜不一樣了。良久,彌川放下毯子,靜悄悄地走到安清夜身邊。
他閉着眼睛,蹙着眉頭,不像往常那樣清淡從容,顯得心事重重。
彌川俯下身,藉着那一點星光,伸出手指,輕輕地拂在他的眉心。
安清夜似是睡着了,並未察覺。他的肌膚溫熱,秀長的睫毛一顫,彷彿是一根琴絃,彈在了彌川心間。
第二天一早,彌川在自己的房間醒過來。峨眉山間薄霧輕嵐,宛如一幅水墨山水。
她在窗邊看了許久,忽然聽到客廳裡隱隱有爭執的聲音。她跑出門外,卻見客廳裡氣氛緊張,安清夜和明予面對面站着,像是在對峙。
“喂,你化出人形啦?”彌川笑眯眯的,想要伸手去摸摸明予的臉頰。
明予的個子足足比彌川高出一個半頭,卻聽話地低下頭,任由她的掌心拂上自己的臉頰。
安清夜揮開彌川的手,若無其事地輕咳一聲:“剛纔你說的,我不同意。”
“你不是生意人嗎?”明予急了,“這麼好的買賣,爲什麼不做?”
彌川狐疑地看看兩人:“你們要做什麼買賣?”
明予轉頭看向她,替她理了理頭髮,神色溫柔:“我想讓他幫我想辦法凝成實體,這樣每晚就不會化成精魂了。”
“爲什麼?”
安清夜不屑地撇開眼神,自顧自坐下了。
明予的神色有些扭捏:“變成人,才能堂堂正正地喜歡別人。”
彌川好奇道:“你喜歡誰?”
明予臉頰微紅,眸色是溫柔的琥珀色,他輕輕地說:“你。”
客廳裡同時有兩人倒吸一口涼氣,小淘仔嚇得從彌川肩膀上滾了下來。
“我、我?”
“是呀!彌川,你是唯一一個……不嫌棄我是鬼怪魍魎的人!”明予堅定地說,“爲了你,我也要努力變成人!”
這……這也太直接了吧?
彌川刷的一下紅了臉,下意識地轉頭看看安清夜。
安清夜黑了臉,冷哼了一聲。
“只要你能幫我,要我做什麼都可以。”明予一副下定決心的樣子看着安清夜,“你開個價吧!”
“我開的價,你付得起嗎?”安清夜薄脣輕抿,黑眸中有一絲亮色閃過,“再說你一個小屁孩,懂什麼喜不喜歡了。”
“我一百三十一歲了!”明予漲紅了臉,白玉般的臉上蘊着一層薔薇粉,說着拎起腳邊的袋子,一股腦兒塞在安清夜懷裡,“這些東西夠不夠?”
彌川湊過去隨意掏了一把,就拿出了一隻翡翠如意和一尊白玉觀音。
事物觸手冰涼,哪怕在鑑定方面並未入門,彌川也知道這東西年代久遠,玉料上乘,做工極佳。“你從哪裡弄來的?”
“山谷裡撿來的。”明予抓抓頭髮,嘿嘿地笑了笑。
“撿來的?是從山谷中那些墳墓裡挖出來的吧。”安清夜淡淡地瞥了明予一眼,將袋子放在桌子上,“不義之財我不要。”
彌川聞言嚇了一跳,看見明予並不否認,忍不住說:“你趕緊送回去。你想要變成人形,我們一起想辦法,盜墓的事可別做了。”
因是“心上人”開口,明予委屈地嘟着嘴,拖拉着腳步就出去了。
晨曦微露,彌川吸了一口山間的空氣,轉而討好地對安清夜說:“真的沒辦法幫幫他嗎?”
安清夜明秀狹長的鳳目末梢微挑,淡淡地說:“我只收妖怪,不幫妖怪。”
“他又不是妖怪。”彌川晃了晃他的手臂,“你到底幫不幫?”
“你喜歡他?”安清夜眼睛一眯,語氣不善,直接問道。
“噗--”彌川差點噴了,“一百多歲的魍魎,不就像十歲的孩子一樣嗎?我……我怎麼會喜歡一個孩子?”
安清夜重新垂下眸子,不鹹不淡地“嗯”了一聲。
三
明予下午回來的時候,彌川正坐在大堂的休息區裡看新聞。
金頂上又有一個人墜落懸崖,幸而這次是被石壁中探出的松樹給掛住了,救援隊好不容易纔把他救起來。這位幸運的大叔嚇得面如土色,對着鏡頭結結巴巴,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畫面裡記者提問道:“您爲什麼要輕生呢?”
“我……我沒有。”大叔裹着毯子猶自瑟瑟發抖,“是佛光……我看見佛光裡真的有菩薩,是他……讓我、讓我跨出去的。”
彌川坐在明予身邊,側頭問他:“你昨天爲什麼要跳崖?也是看到佛光了嗎?”
明予動了動身子,有些不安。
彌川手邊是一本翻開的《峨眉山傳說》。“書上說,真正看見佛光的人,會看到自己出現在雲層中,且栩栩如生,於是一時間受到誘惑,就往前走了。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明予轉開視線,不置可否,卻問道:“他答應幫我了嗎?”
“我們都在幫你想辦法呢。”彌川安慰他。
這時安清夜慢慢從前院踱步出來:“辦法也不是沒有。”
明予聽了眼前一亮:“什麼辦法?”
安清夜輕輕轉着自己小指上的銀戒指,平靜地問:“你能承受痛苦嗎?”
“能啊!”明予年輕的臉上滿是蓬勃的朝氣,他迫不及待地說,“粉身碎骨我也不害怕,只要你能讓我變成真正的人。”
安清夜依舊似笑非笑,眼神似是在看一個孩子:“肉身上的痛楚並不可怕。等你真正變成了人,就會發現,那纔是真正的……痛苦。”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彌川敏銳地捕捉到了他神情中有微微的黯然,他又變得讓自己看不透了……彌川沉默,或許還是因爲他媽媽的事?
“……定昏時刻,當你化爲精魄的時候,你要集中全部意念,讓你的每一絲精魄都通過戒身。”安清夜淡淡地對他們講解道,“若不出意外,你會覺得如烈火灼燒般的疼痛,但是戒指本身能讓你的精魄凝聚起來--煅燒之後,你就能擁有初生的人類魂魄了。”
“這方法管用嗎?”彌川有些懷疑。
“是古法,信不信隨你們。”安清夜站起身,目光沒有片刻的停留。
“我願意試一試。”明予表情稚嫩,語氣卻極爲堅決。
“那好,定昏時分,捨身崖見。”
安清夜之後一直都沒有露面。
彌川和明予兩人一直在捨身崖巨巖上等着。山頂寒風獵獵,彌川緊緊裹着衝鋒衣,眼看天色漸暗,安清夜的身影終於出現了。
天邊的星子一顆顆亮了起來。
彌川看看時間:“差不多到了。”
安清夜走到他們面前,伸手摘下尾指上的銀戒,放在了岩石上,輕聲說:“馬上開始了。”
明予緊抿着脣,看得出他極爲緊張,但他卻倔強地咬着脣,望了彌川一眼。
那一眼裡,有義無反顧,也有滿心渴求。
他……真的只是一個孩子呀!彌川走過去,拍拍他的腦袋:“別怕,就算是疼,忍一忍也過去了。”
明予纖細修長的身影化成熒光般的星星點點,像一束筆直的光粒帶,鑽進了小小的戒身中。而安清夜肅然地坐在戒指旁邊,結成無畏手印,雙眸緊閉,低聲念着咒語。
良久,只有風聲如刀,自耳邊掠過。彌川連大氣都不敢喘,一瞬不瞬地盯着這一人一戒,直到安清夜如釋重負地站起來,重新將戒指收了起來。
“這就完了?”彌川愕然,從他手裡接過了戒指,仔細查看,“明予呢?已經凝魂了?”
安清夜並不看她,只平靜地說:“我說過,魍魎不是人,我從不幫妖。”
彌川怔怔地立在原地,看着他因爲冷淡而顯得愈發殘酷的側臉,花了許多力氣,纔想明白:“你是把他封印在戒指裡了?”
安清夜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走吧,先回客棧去。”
彌川的眼神有片刻渙散,彷彿不再認識眼前這個男人。他從來都是嘴硬心軟,何曾變得這麼陌生?明予……即便是魍魎,但山間一隻小妖,卻也從未害人啊!
“你瘋了嗎?”彌川踏前一步,憤怒地指着他,“他是魍魎又怎樣?相煎何太急,你……你難道不也是嗎?!”
四
安清夜停下腳步,問:“你說什麼?”
他的語氣輕緩,連神色都毫無異常,可彌川與他認識至今,卻明白,他是真的動怒了。
彌川一字一頓地說:“你知道我沒說錯!你和明予一樣,讓人讀不出任何過往的訊息--只有鬼怪魍魎才能做到,是不是?”
安清夜垂眸看着她,素日裡溫柔的雙眸此刻已經成爲冷硬的鐵灰色。他沉默了許久,才說:“你什麼時候發現的?”
“昨天見到明予的時候我就覺得不對勁,後來問了他,才知道你們與生俱來就會一種‘空懷若谷’的秘術。”彌川憤怒地揚起頭,口不擇言道,“我知道你一直瞞着所有人,甚至關照明予也不要說。可你呢?你爲了這點骯髒的小秘密,竟然這樣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