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鏡般的湖面嘩的一聲水花四濺,彷彿是有兇獸從中而出,聲勢驚人。一柄細長的古劍躍出水面,周圍的劍氣鋒銳而躁動。千年前那小小的魂魄內丹,此刻溢滿殺氣。
經過近千年的融合,當年在絕望中被困入劍身的小赤狐,已經可以輕易地操縱武陵之魂了。
劍鋒當先刺向最近的彌川,寒氣割斷了她頸邊的幾縷長髮。安清夜在她身後急速念起咒語,一道亮光彷彿盾牌,稍稍抵擋住了劍勢,劍尖在離彌川的喉嚨寸餘處停了下來。
“快退開!”安清夜指尖帶出連綿不絕的光亮,聚成綿密厚實的雲盾。武陵之魂受到阻礙,光芒卻暴漲,劍尖帶着懾人的壓迫力道,一點點刺入巨盾。
明月的光芒黯淡下來,周圍的一切彷彿是被什麼吸走了魂魄,漸漸化作黑白--碧潭邊的灌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衰敗,狂風一卷,枝葉盡落;而湖面上不斷有小魚躍出,落下之時已白肚向上,浮了淡淡一層,甚是恐怖。
彌川被殺氣駭得難以動彈。唯有安清夜不退反進,跨上一步,臉色雖是蒼白,語氣卻鎮定如初:“浣星,千年之期已到!放下執念,我助你離開此劍吧。”
此刻他的那枚尾戒竟悄悄亮了起來,有一絲銀線從中鑽出來,如觸角般,慢慢伸向劍身。
武陵之魂劍身微微一頓。
彌川站在不遠處,知道浣星還在猶豫。因爲,她能感受到劍身中的那道靈魂的絕望、憤恨和無奈……也能感受到她最後一絲的溫軟。
--那是一個少女在爲逝去的愛情和希望而低聲哭泣。
“轟--”
天門再度翻水!
那些水光如同千年前的劍氣,生冷堅硬,就如同那時羲和的劍陣,毫不留情地刺穿浣星的身體。武陵之魂劇烈一顫,那絲溫軟的情感徹底消弭,仇恨撲卷而來。
“糟了!”彌川下意識地後退。
安清夜神色愈發肅然,低聲道:“浣星,一旦化爲兇劍之靈,便再不能回頭了!”
武陵之魂高高升至半空,青灰之色已將大半個山頭蓋住,勢同癲狂。
安清夜脣邊揚起無奈的苦笑,低聲說:“只能這樣了。”
他摘下右手的銀色尾戒,不知唸了些什麼,像是有薄霧彌散開來,那霧越來越大,直到蓋住整個碧潭,向天門羣山延伸而去,與那青灰劍光重疊之處,便將那劍氣攝入其中。
“你在幹什麼?”彌川急急地問,“浣星……她會怎麼樣?”
寒風掠起安清夜的黑髮,他的手勢變幻出繁複的結印,只簡單說:“攝魂。”
彌川忍不住打了個寒噤,低聲懇求:“你……能不能讓我和浣星說話?”
“什麼?”安清夜愕然。
“她不是兇劍劍靈!”彌川看着那顫抖的劍身說,“我見過武陵之魂的威力,假若不是她心底還存着一絲善意,你絕不能這樣輕易壓制住她!”
天空中兩股靈力還在糾纏,光線變幻間,安清夜定定看着彌川堅決的表情,說:“好,我們就賭一把!”
銀色的天網收攏起來,像是盔甲一樣,一層層地裹在少女的身上。而彌川就這樣披着那一身銀色霧氣,慢慢踏進了青灰劍氣中。
劍氣一下子將那團銀色的光影吞噬其中,彌川卻從那層僅剩的保護中,毫無畏懼地伸出了手,彷彿是要抓住什麼。
掌心立刻被無形的劍氣割得血肉模糊,然而劇痛之中,她只是全神貫注,輕輕地說:“浣星,羲和當年……並不是全然無情啊!”
青灰劍氣倏然靜止了片刻,劍身慢慢降落下來,其中隱約露出一絲淡紅的光芒。
彌川小心翼翼地將傷痕累累的手指觸到劍身上:“你一定看得到的……”
四
那也是一個月夜。
山石渾然厚重,皎皎清輝鋪灑在天地間,一道人影急速從天邊御劍飛來,最終停在天門山的另一邊。
他取出背後長劍,在手中摩挲再三:“浣星,當年我爲武陵之魂取你性命,如今天下蒼生已救,師父重託亦已完成,我……卻不知如何自處。”
他淡淡一笑,其間卻是無限寂寥,無限落寞,無限悔意。
猶然記得彼時浣星剛入門,亦步亦趨地跟在自己身後。他回頭看她,她嫣然而笑,眉間硃砂一點,美好如同春雨初落。
如今山影重重,他無法看到她逝魂之處。就如同彼時人妖殊途,他們之間,明明觸手可及,明明想要拋棄一切,卻又被蒼生所累。
羲和倏然站起,用盡了全力,將武陵之魂往前擲出。
那是一種凡人無法企及的力量!
轟然聲響中,峭壁洞開,玄朗如門。
至此,天門始開。
他終於可以順着那淡如水、輕如紗的月光,看到她被縛之處--此時竟是雨落如注,水翻如瀑。
“浣星,那年我喚你赤狐,只是爲了武陵之魂劍譜中一句‘赤狐其情愈哀,靈力愈強’……”
世人眼中的早已無慾無求的劍尊喃喃說完這一句,卻恍然發現,這世上已經無人能聽到這句解釋了。
他負手面向羣山,以所有的靈力佈下此生最後一個咒語。
古老繁複的咒語從他的薄脣中吐出,他的靈力散入羣山,他的身形亦漸漸化爲虛無。
“劍影入潭,洞如吾眸。輾轉追隨,乃至洪荒。”
武陵之魂劇烈地顫抖起來--千年前那隻善良漂亮的小靈狐一定在泣不成聲。
彌川從水中掙扎着站起來:“浣星,當年羲和他知道千年之後你會成爲兇靈,本該在那時毀了這武陵之魂,卻終究還是捨不得……於是寧願散去修爲,讓靈力佈滿這羣山間,與你相伴啊……”
劍尖微顫。
剎那間,閃電淒厲地劃破長空,雷暴聲轟隆不絕,山體以肉眼可以察覺的速度開始移動。
“天門轉向,只是因爲隔了山羣,他想要再見你一眼。
“天門翻水,是他心中的悔意與寂寥,如水奔流,卻再難收回。
“羲和……世人眼中的劍尊,胸懷天下的劍尊,他……並非無情啊。”
電閃雷鳴,天門轉向,青灰色的陰霾漸漸散開,而細細的紅光開始從劍身中傾瀉而出,幾乎將劍體割裂。
狐族蜂擁至潭水邊,顯是極爲緊張。
彌川回頭望向安清夜:“她好像很痛苦!”
“武陵之魂劍身上有着極強大的咒力,其中劍魂若要掙脫,會歷盡摧折。”安清夜緊緊盯着顫抖的劍身,“浣星,我來助你散魂。”
他的尾戒散出的那張銀色織網復又凝聚起來,成了細細一縷,如觸角般探出,直到觸到劍身。而順着銀色“觸角”,紅光四散漫出,直到武陵之魂的劍身徹底化爲虛無。
狐族後人虔誠跪下,喃喃祈誦先人重入輪迴。
“浣星,她終究還是那個愛上羲和的小狐仙啊……”
彌川注視着這一切,忽然心安。眼前的世界漸次變黑,她就依靠着背後的那個人,放縱自己沉沉睡去。
這一夜,大雪,雪晴,月明,雷暴。
而這漫長的一夜,終結了千年的愛情。
五
彌川是在溫暖的鵝毛被的包裹中醒來的。
窗外陽光正好,有什麼東西擦過自己的臉頰,柔柔癢癢的,她翻了個身,咕噥着:“別吵我,小淘仔!”
小淘仔因爲沒有成功吸引到她的注意,便不滿地打滾。彌川從牀上坐起來,手上的傷口已經包紮好了,看上去沒什麼大礙。
小淘仔跳進她的懷裡開始撒嬌。
“小淘仔,那時候在鬼谷棧道,你怎麼就認準我了呢?”她忽然問道。
小淘仔打了個滾,討好地將自己的尾巴放在彌川掌心。
彌川讀出訊息。小淘仔哪裡是認準了她?分明是盯上了她揹着的那一整袋玉米腸!
彌川大怒,一巴掌將它拍出去:“原來是爲了玉米腸!”
亨特’S驢友俱樂部的大廳裡擺着一張長桌,早餐一應俱全:意式咖啡、蜂蜜牛奶、法式土司、清粥小菜……
安清夜微笑着招呼彌川:“睡得好嗎?”
彌川笑眯眯地回答:“很好。”
小淘仔不知從哪裡鑽出來,伸着小小的爪子捧住牛奶杯,咕嚕嚕地喝起來。
“你們的早餐很豐富嘛!”彌川咬了口香脆的法式麪包,誇獎道,“真看不出來,烘烤水平堪比五星級大廚。”
“狐族的回報可是異常豐厚。”安清夜微笑着將手中的一張卡片遞過去,“還記得那天你問的會員卡嗎?恭喜你。”
彌川接過去,翻開一看。
亨特’S驢友客棧--Soul Hunter Club
老闆的笑容異常漂亮:“Soul Hunter,更確切地說,是攝魂客棧。歡迎你的加入,今後你可以享受一系列優惠並參與會員活動。”
彌川反覆地看着那張卡:“爲什麼是我?”
“因爲你有一項小小的特異功能啊。”安清夜微笑着回答,“攝魂你不行,可是尋找線索這方面,你堪比警犬。”
啊呸!彌川大怒,正要拍桌而起,安清夜卻將手指放在形狀姣好的脣上,示意她少安毋躁:“先別生氣,不如我回答你一個問題作爲補償怎麼樣?”
他補充了一句:“機會難得,一般來說我不允許人問問題的。”
彌川愕然,她的確有一大堆問題想要問:“只能一個?”
安清夜眉梢微挑。
“好吧。爲什麼我讀不出你的故事?”
年輕英俊的客棧老闆忽然笑了,卻只是答非所問:“我還沒有女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