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寂靜的夜裡,身畔是明予的精魂化成的點點晶亮,微微能照亮腳下的路。彌川並不確切地知道前路究竟在什麼地方,卻能感知到他寬闊而溫暖的後背。
他們彼此雖沒有說話,她卻覺得無比的安心。
可是現在,這個人,已經不在了。
從此以後,或許所有的路,都要她一個人摸索。
她一個人不知在空蕩蕩的客棧裡站了多久。
天邊的星子由暗變明,雲絮輕飄飄地拂過,忽然有人悄聲說:“彌川……”
她以爲是安清夜,驚喜地回過頭,卻看見明予站在離她不遠的地方,神情怯怯:“你在幹什麼?我看見安清夜往山下走了。”
彌川無力地坐到在沙發上,將臉埋在雙手之間,什麼話都不想說。
“是不是我做錯什麼了?”明予小心地走過去,拍了拍她的肩膀,“……對不起。”
“和你沒關係。”彌川勉強笑了笑。
“我能彌補的。”明予小聲卻堅定地說,“你告訴我,我能彌補的。”
或許是看出了她敷衍的神色,明白她並不相信自己的話,明予不由分說將她拖起來,一路奔向捨身崖,指着眼前一片茫茫的黑說:“你看這裡。”
眼前的這一幕,讓她僵直如石塊,彌川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看到過飛機即將着陸時窗外的夜景嗎?城市如同一張展開的地圖,其上是錯綜複雜的城市燈海,橘意瑩瑩,喧鬧繁華。
此刻彌川便看到了千萬盞明燈在腳下綻放,就像是流光溢彩的城市夜景。
可……可這金頂山下,明明是萬丈深淵啊!
“萬盞聖燈朝普賢。”明予憧憬地說,“你知道什麼是真正的聖燈嗎?”
“聖燈難道不是一種自然現象嗎?像磷火什麼的?”
明予搖頭,一字一句地說:“聖燈……真正的聖燈,能讓人實現一切心願。”
“能幫安清夜找回戒指嗎?”
“我說過,是一切心願。”
上海,X大學教工宿舍樓。
時值盛夏,天氣最熱的時候,刺眼的陽光毒曬着這個城市,連蟬聲都有氣無力的。
林彌川站在門口,整了整頭髮,鄭重地敲了敲門。開門的是一位滿頭白髮的老先生,她恭恭敬敬地開口道:“董教授。”
董老先生是X大歷史系的教授,全國考古界泰斗,屬於國寶級人物。老先生一大把年紀了,卻堅持給學生上課,彌川便是他精品文物鑑賞課的學生。
這大半年的時間裡,因爲加入了攝魂俱樂部,又天南地北地跟着安清夜跑,彌川難免對文物產生了興趣。下課後她總是跟着老先生詢問一些有關鑑賞的問題,董教授爲人謙正平和,倒也喜歡這個學生。
暑假裡彌川從峨眉山回來,便約了老教授,向他請教一件古董。
董教授從學生手裡接過照片,戴上老花眼鏡,仔細端詳:“從照片上看,是件青白瓷古瓶,曲頸圓腹,瓶身上裝飾着堆龍紋。看這器物的造型,是東漢的。”
“董老師,這個東西是幹什麼用的?裝飾品?”
老先生翻到最後一張照片,手下動作頓了頓,吩咐彌川:“把我的放大鏡拿來。”
老教授又看了很久,終於放下了照片:“你在哪裡看到的?”
“在一個朋友家裡。”彌川含糊地說。
“想不到隔了這麼多年,又見到這東西了。”他抽出最後那張照片,指給彌川看,“瓶蓋留有小孔,意爲瓶內的事物可以和外界交流。”老教授摘下眼鏡,目光沉沉,“很多年前,我跟着我的導師做田野作業,曾經挖出過類似的瓶子。導師吩咐我不要碰,於是我就原封不動地埋回去了。”
“古人用這瓶子裝什麼呢?爲什麼這麼重要?”
老教授伸手揉了揉眉心:“其實啊,到了我這個年紀,看過了很多東西,纔算明白當年我的導師爲什麼要這麼做。我們要對我們還不瞭解的東西,要心存敬畏。”
彌川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老人的目光重新落在照片上,慢慢地說:“古書上記載,這是用來裝人靈魂的瓶子,叫做魂瓶。”
一
一個月前,峨眉山。
林彌川拖着兩條痠痛的腿走在山路上,跟在後面的明予已經記不清是第幾次開口勸她了:“休息一會兒再走吧。”
彌川擡頭,他們如今處在峨眉山的半山腰,頭頂雲霧繚繞,而腳下通往谷底的小路綿延着伸向深處,實在不知道還要走上多久。
“還得走多久才能到谷底啊?”她發愁地問道。
“唔,我以前從來沒有這樣走過。”明予在化成真正的人形之前是山間的魍魎,御風來回,從不曾這麼艱難地跋山涉水,但是此刻他的笑容燦爛,“姐姐,這一路我很高興,因爲我喜歡你啊!”
對上明予的笑臉,彌川一頭黑線。小淘仔從她的揹包裡探出腦袋,衝着明予齜牙咧嘴。顯然,小神獸不喜歡比自己還會賣萌的傢伙……
安清夜離開已經兩個星期了,峨眉山的亨特’S客棧照常營業,可不管她用什麼方法,就是套不出客棧服務人員的話來,而安清夜就像人間蒸發了一般。
其實彌川心裡很清楚,只要安清夜不願意,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能找到他。
“就當你做了一個冗長而古怪的夢吧。”
彌川每每在夜裡驚醒過來,總會想起他說的這句話。
這場夢,教會了她最慘烈的信任。
這些日子彌川瘦了許多,臉頰都有些凹下去了,只是她骨子裡的倔強卻被激發了出來--她一定能找到安清夜,再找回攝魂戒!即便他已經對自己心灰意冷,但她總該把自己犯下的錯誤彌補回來,而她現在唯一的希望就是明予告訴她的關於峨眉山聖燈的傳說。
聖燈朝普賢--金頂之下,她親眼見到千萬盞明燈綻放,就像是流光溢彩的城市夜景。那時明予的聲音堅定虔誠:“真正的聖燈,能讓人實現一切心願。”
哪怕這個念頭再無稽,此刻的林彌川卻不能不信。
“谷底究竟有什麼?”彌川喝了口水,輕輕拍打自己的大腿緩解痠痛。
“其實……我不知道底下有什麼。”明予撓了撓頭,“雖然我在峨眉山生活了一百多年,但是我從沒去過那裡。”
“爲什麼?”
“姐姐,世間的魍是分好多種的,這你知道吧?我是清魍,是不害人的。也有害人的,就像之前和櫻虞一起,誘惑人踏進佛光,汲取魂魄爲自己修行所用的,那都是黑魍。谷底向來是黑魍的聚集地。不過姐姐你別怕,有我呢。你們不是有句話叫‘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嗎?”
彌川聽得皺起眉來:“那你確定聖燈在谷底?”
“黑魍們最愛的就是圍着寶物轉,所以谷底有寶貝是肯定的。”明予想了想,認真地說,“至於是不是聖燈,就看運氣吧。”
娑娑……娑娑……
坐着聊天的兩人聽到不遠處有動靜,不約而同地站起來。明予個子高,輕而易舉地看到了遠處的人影:“是山裡採藥的孩子。”
“霧霧霧……找星星,星星對我眨眼睛……”
斷斷續續的歌聲傳來,因是童音,宛如翠珠落玉盤,分外清脆動聽。
一個孩子撥開灌木叢,出現在彌川和明予面前,用漆黑的眸子盯着兩人:“你們是啥人?在這裡做啥子?”
小男孩的藥簍裡已經放了半筐新採摘下的草藥,一雙膠鞋上全是污泥,鼻尖上還沾着汗水,眼神卻晶亮得可愛。
彌川遞了一塊巧克力給他。
小男孩的指尖溼漉漉的,他有些怯怯地接了過去。
彌川的手指掠過男孩的手背,眼神瞬間變得柔軟。她伸手摸了摸他的腦袋:“你叫什麼名字?”
“阿生。”
“你家裡……只有你一個人嗎?”
“俺爸爸媽媽前年說去外邊打工,再也沒回來……”小男孩低頭說,“奶奶是去年去世的,現在家裡就我一個人。”
其實在觸到小男孩的時候,彌川就已經“看到”,本該是天真爛漫、被父母捧在手心的年紀,阿生卻住在一間破瓦屋裡,靠採草藥爲生,眼巴巴地盼望着父母能回來。
“阿生,你知不知道還有多久才能走到谷底呀?”
小男孩看了看天色:“天快黑了呢,最好還是不要趕路了。”
明予的脣角抿着一絲含義不明的笑:“是啊,天色一暗下來,路就更難走了。”
彌川無奈地環顧着漫山翠色和濛濛的薄霧,只得點頭說:“好吧。”
阿生依舊用怯怯的聲音說:“哥哥姐姐,你們去俺家吧,離這兒不遠。”
這是個很孤獨的小孩兒呀……彌川看着他,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一條羊腸小路蜿蜒着通向深山之中。阿生是個沉默的小孩,路上彌川便逗他說話:“阿生,你在山裡見過聖燈嗎?”
“你們是說晚上一亮一亮的螢火蟲嗎?”阿生天真地回答道,“都在山底呢,俺可以抄近路帶你們去看呢!”
二
阿生家裡是真正的家徒四壁。
兩間破瓦屋,一間帶着所謂的傢俱--一張木板牀,另一間則是竈間。阿生一回家,就熟練地用曬乾了的柴火燃起了爐子,往鍋裡添了些水。
彌川站在屋外,看着孩子瘦瘦小小的身影,有些心酸。
明予湊上來,好奇地看着她:“你怎麼了?”
對於一隻剛剛化成人形的魍魎來說,他對這世間的一切都是懵懵懂懂的,很多時候還要彌川告訴他前因後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