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臉已經消失得快看不見了,彌川呆呆地看着,眼底是強忍不住的酸澀:“你也是人啊!你怎麼會變成這樣?”
“是啊,我也是人。”明予忽然低聲笑了起來,“我沒有被蠱惑,是因爲你……一直在我身邊,沒什麼能騙到我……”
他的身形已經淡得看不清了,淺淺的聲音在這山谷間像是迴音:“林彌川,趕緊去拿聖燈……快去!”
“你要去哪裡?明予!”
“我會變成這山裡的清魍,再飄蕩一陣。”
“……要多久?”
“不知道,或許很快,或許很久。”他輕輕嘆息,“可是等到我在成爲人的那一天,你卻不知在何處了呢……”
終於什麼都沒有了。
邪術、阿生、明予……什麼都沒有了。只有那隻古瓶,靜靜地漂浮在湖面上。
彌川踏水走過去,俯身撿起古瓶。
月光之下,青白色的瓷瓶曲頸圓腹,瓶身上裝飾着堆龍紋,蓋上留有小孔。
這……是聖燈?
能實現一切心願的聖燈?
她抱着它,麻木地往岸邊走,才踏出兩步,終於大哭出聲。
佛光,聖燈,本該是世界上最美好的東西,卻讓她失去了最好的朋友們。
如果可以,她……真的能用懷裡的東西,將過往的一切找回來嗎?
六
從董教授家中出來,彌川回到宿舍。
“……很多年前,我跟着我的導師做田野作業,曾經挖出過類似的瓶子。導師吩咐我不要碰,於是我就原封不動地埋回去了。”連老教授都不知道魂瓶究竟是做什麼的。這樣的夜裡,靜靜地看着古瓶,總叫人覺得不寒而慄。
彌川輕輕地觸摸着冰冷的瓶壁。如果硬要說這個瓶子有什麼古怪的話,就是她無法從其中觸摸到任何“回憶”。這對於天賦異稟、能輕易“讀到”別人過往和思想的林彌川來說,是不可思議的。
這個東西像是能吞噬人的思想……她又靠近了一些,輕聲問:“你究竟能不能幫我呢?”
宿舍裡一片安靜,只有窗外操場上還有晚鍛鍊的學生髮出嘰嘰喳喳的歡笑聲。
“哎?你怎麼不開燈啊?”羅嘉自習回來,推開了門,“一個人發呆哪?”
彌川一顆心怦怦跳得像是擂鼓一樣,隔了許久纔回過神。
“你臉色怎麼這麼差?”羅嘉打開燈,“從峨眉山回來你就怪怪的啊!對了,那個大帥哥呢?你們最近有聯繫嗎?”
彌川沒有接話,轉身對着窗外。
半小時過去了,她還是無法接受這個詭異的事實--就在剛纔,古瓶和她說話了!
蒼老的聲音問道:“小姑娘,你有所求嗎?”
“……有。”
“我可以幫你達成願望--只要你送我一件禮物。”
“你想要什麼?”
“你那個能夠‘讀人心’的小天賦。”
假如一切緣起都是因爲那個小小的天賦,假如能用這個本領換回曾經的朋友和……如果可以……
林彌川脫口而出--
“好。”
“長江中下游諸條水系爆發秋澇,專家分析,這和全球天氣異常有關……”
隔壁房間的電視機裡放着新聞,聲音隱隱約約傳進房中,林彌川嘆了口氣,打開臺燈。
古瓶就放在桌角邊,燈光下,其潤澤的釉色顯露出古舊之感。老教授曾鑑定此物爲東漢年間古物,學名是“魂瓶”。不僅如此,它更是明予用命換回來的。據說它能令擁有者實現一切心願……
那一晚,魂瓶答應了她的要求。可如今一個多月過去了,卻什麼都沒有發生。有時候彌川都會懷疑,那天自己是不是幻聽了。
但是她的能力已經被魂瓶收走了,她無法再“讀到”別人的過去與想法,對此彌川並不後悔,可是……她的願望呢?
彌川按捺下心頭的煩亂,翻開《中國歷史地理圖集》,打算完成老師佈置的課後小論文。剛在文檔裡打上“試簡述古云夢澤的歷史變遷”幾個字,隔壁又傳來了電視的聲音,播報的還是秋澇的新聞。彌川忽然心念一動:秋澇?自古以來,那一片水系澇災雖多,但是幾乎不會在秋天發作啊……
忽然,像是有人讀到了她心中所想,那個暌別許久的聲音就這樣毫無徵兆地出現了,反反覆覆,只重複說着三個字:雲夢澤……雲夢澤……
一
昔年楚王在雲夢狩獵,其地有廣闊的山林原野、湖沼池澤,其中有湖泊因“雲夢”而得名“雲夢澤”。白雲蒼狗,千百年一晃而過,而當年的“澤”也早已成了平原。
湖北省潛江市,古時是雲夢澤一隅。雖然時已金秋,連日來卻都是暴雨,彌川到達時已經渾身溼透。她拖着行李箱行走在溼漉漉的街道上,覺得這裡與當今任何一個舒適整潔的城市無異,雲夢澤還在這裡嗎?
峨眉一別後,彌川再也無法撥通客棧的預訂熱線,這次出行,她訂的是一家普通旅店。在前臺辦完手續,服務員不失時機地推介道:“小姐,想要看潛江花鼓戲嗎?在我們這邊購買門票可以打七折呢。”
“那給我一張吧。”彌川接過門票,又問了一句,“對了,你知道雲夢澤在哪裡嗎?”
“雲夢澤?”服務員表情有些茫然,想了好一會兒,才搖頭抱歉地說,“不知道呢。”
回到房間,小淘仔從彌川的口袋裡探出頭,輕輕地吱了一聲,像是在嘲笑主人不該隨便聽一隻破瓶子的話。彌川將它摁了回去,伸了個懶腰說:“吃飯去。”
十月初的潛江下着大雨,天氣有些涼。在街邊隨意吃了碗麪,彌川走進了大劇院。今晚演出的劇目是《柳毅傳書》。
故事是國人皆熟悉的。書生柳毅偶遇龍女,得知龍女爲丈夫、公婆所虐待,便仗義替她傳書回家。龍女的叔叔錢塘龍王得聞侄女慘況,一怒之下殺了龍女夫婿,將侄女接回了家。最終柳毅與龍女伉儷得諧,皆大歡喜。
扮演龍女的演員畫了濃妝,一雙美目四顧流盼,異常嫵媚動人。彌川雖聽不大懂,倒也看得津津有味。
劇終後,龍女的背影消失在幕後,其身姿異常窈窕優美。彌川的心似是被什麼重重地抓了一下,有些怔忪,這個背影爲什麼這樣熟悉?
她一激靈,刷地站起身來,提起包就奔向後臺。走廊裡空蕩蕩的,早就沒有了龍女的身影。彌川有些喪氣,卻也無可奈何,只能轉身離開。
入夜之後的小城裡並沒有什麼人。彌川獨自在街道上走着,街角轉彎就是她住的旅店。她走了幾步,忽然停下來。前方一道人影被路燈幽幽地拉長,那人撐着傘,靠着牆,光影明滅中半掩着側臉,只叫人瞧見小巧而挺直的鼻樑。
“呲!”小淘仔嗖的一下跳出來,蹲在彌川肩膀上,對着那個人影亮了亮尖尖的小牙。
彌川緊緊盯着那道纖細的身影,垂在身側的手不經意間握成了拳。
“你在找我?”那人微微站直身子,回望彌川。
藉着路邊燈光,彌川一眼就看見她右手中指上的那枚銀色戒指,彷彿是夜空中的一點星光。彌川的呼吸輕窒片刻,她努力讓自己鎮靜下來:“真巧。”
櫻虞卻笑了,彷彿看破了她的心思,漫不經心地撫着戒指:“爲了它來的?”
彌川抿緊了脣,雖然不語,表情卻已宣告了一切。
櫻虞輕輕拍掌:“真有意思,安清夜自己不來,卻找你來。”她將戒指摘下來,放在掌心,彷彿誘餌一般示意彌川來拿。
彌川自然不會上當,她是見識過櫻虞的能耐的,貿然行動只會是死路一條。
櫻虞不急不緩地收起手掌。忽然間,彌川肩頭有一道小小的黑影如閃電般躥了出去,想要搶回那枚戒指。
“又是你?”櫻虞卻輕鬆地用指尖掐住了小傢伙,皺眉道,“吃一塹長一智,你以爲我還會上當?”
小淘仔瘋狂地扭動着身子,想轉過身去咬她。然而櫻虞用指尖在小傢伙豐澤的皮毛上滑過後,小淘仔的身子便一軟,噗的一聲掉在了地上,順着地勢,咕嚕嚕地滾向了路中央。
“小淘仔!”彌川焦急之間想要撲過去,卻發現自己的四肢像是被冰凍住一般動彈不得。
月光下櫻虞的身影綽約纖細,脣角帶笑,她眉梢微揚,望向此刻空無一人的街道,眯起了眼睛,輕呼:“哎呀,有車過來了呢!”
果然,街道盡頭有一道光線明晃晃地照過來,司機無知無覺,直直地衝着路中央的小淘仔開了過去!
小淘仔側身躺在地上,縮成一團,小小的身子正在發抖。
車子離小龍貓越來越近,十米五米……彌川拼命掙扎,內心深處的恐懼像是一把尖刀,深深地紮了進去。
“求求你,救救它!”彌川轉向櫻虞,期冀她有片刻的心軟。
可是櫻虞負手站着,一動不動。
二
眼看汽車就要碾壓過去,電光石火之間,一道黑影從馬路另一邊掠過,又嗖地不見了。
汽車飛速地行駛過去,地上卻沒有小淘仔的蹤影。
彌川驚出了一身冷汗,雙腿一軟,竟坐在了地上,看來是櫻虞收回了咒語。
“出來吧,我知道你跟了我很久了。”一旁,櫻虞冷笑了一聲說。
對面的陰影裡果然閃出了一道人影,他的鴨舌帽壓得低低的,擋住了臉,修長的手指輕輕摩挲着小淘仔的腦袋。小龍貓親暱地蹭着那人的手臂,彷彿早就相識。
林彌川坐在地上,呆呆地看着那人,心怦怦地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