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機很健談:“你們從上海來?”
“是啊。”
“現在油菜花長得正好呢!而且瑤裡啊,遍地都是古瓷窯,要是眼光好,還能淘到古董呢!”
瑤裡,古稱“窯裡”,隸屬浮樑古縣,如今是一個安寧且美妙的小村落,一條小溪將村落分爲兩處,溪畔有水車嘩啦啦地轉動着。
春色三分,一分流水,一分浮渡,還有一分,或許便是柔和的心境。彌川和羅嘉隨意地走在小鎮的路上,小淘仔從一路顛簸中醒了過來,小小的前爪捧着玉米腸,在口袋裡探頭探腦。
雖然都在徽州,可是與擠滿遊客的婺源不同,瑤裡小鎮略有些閉塞,遊人極少。她們沿着小村落裡的那條蜿蜒溪流走了很久,最後在一座徽式宅院前停下了腳步。
黑瓦白牆,庭院深深,門鎖亦是緊落的,卻見旁邊掛着一塊牌子:浮樑瓷局住宿。
“就住這裡吧?”羅嘉興奮地停下腳步,“從這裡取景,畫出來的畫一定完美!”
林彌川同學純粹是來打醬油的,自然沒什麼意見,於是她們敲了敲門。
等了許久,厚實的漆木門背後終於有聲音傳來。
一個年輕人站到彌川面前。
因爲揹着光,她看不清他的長相,卻聽到他不甚標準的普通話:“什麼事?”
“我們想住宿。”
年輕人側過了身,示意她們進院。
藉着此刻柔和的光線,她們看到了他的五官--竟是異常明秀的少年,叫人想起徽劇中的小生,脣紅齒白,俊俏標緻,驚豔之間,彷彿擦落了鏽漬,碎慢了時光。而那雙黑幽的雙眼,像是有魔力一般,將周圍的一切光亮、歲月都吸納其中了。
彌川最先回過神,她暗中碰了碰還在呆滯着的好友,笑眯眯地問:“老闆,浮樑瓷局是什麼意思啊?”
“我家祖上一直是燒窯的。浮樑瓷局是古代專門爲皇室服務的燒製瓷器的機構。”年輕的老闆淡淡地解釋。
旅行果然能增長見聞。彌川跟着老闆,穿過青草蔓生的庭院,她注意到庭院的中央擺着長長的木桌椅,上邊放置着各色模具和釉彩顏料。
老闆的手上還粘着紅色的顏料,彌川大感好奇:“老闆,這是在幹什麼?”
“給瓷器上彩釉。”年輕人微微笑了笑,將她們帶到一間廂房邊,示意她們就在這間住下來。
彌川不小心與他的手臂擦過。那個瞬間,她看見了一個極美的古村落。
桃花瓣兒打着圈兒落在溪流上,水車咕嚕嚕地轉動着,河邊有婦人敲洗衣物的啪啪聲,失了牙口卻精神矍鑠的老太太坐在旁邊。陌生的少女坐在浮橋上,手上卻沒有閒着,她拿着毛筆,正在往一件小小的鎖狀物事上描摹勾勒着什麼。水光將她的表情映襯得愈發專注,也愈發柔美。
真美……彌川有些感嘆,一擡頭,看見了老闆脖子上戴着的那條項鍊--掛墜是定情鎖的形狀,材質非玉非金,還真是特別。
年輕的老闆大約是注意到了她的目光,微微一笑:“是瓷制的同心鎖。”
二
“羅嘉,你怎麼啦?”收拾完東西,彌川衝還在發呆的好友揮揮手,“帥哥已經走了,回神啦!”
一直患有“被帥哥吸引症”的羅嘉拿手捂住臉,雙頰有掩不住的赭紅:“沒什麼啊。”
彌川不懷好意地笑了笑,清清嗓子:“可惜帥哥老闆已經有女朋友了……”
“你怎麼知道?”羅嘉一驚。
“呃……”一時間說漏了嘴,彌川有些懊惱,她總不能說是因爲自己可以“讀取”別人的回憶吧。
“我猜的,這麼帥的老闆,肯定有女朋友。”她隨口就說,“中午了,我餓了!”
小淘仔一聽,咕的一聲跳進彌川的口袋,烏溜溜的眼睛四處轉着。
羅嘉背上了畫架:“好啊,吃完我就去寫生了。”
她們隨便找了家小酒店,炒了兩個菜,每人還要了一杯甘醇甜美的桂花釀。雖是家常小炒,卻異常鮮美。吃飽喝足後,羅嘉找了個地方開始寫生,而彌川就帶着小淘仔開始在村落裡瞎逛。
她沿着小河一路往南走,避開三三兩兩的遊客,不知不覺爬上了一座小山。從山上往下眺望,整個村落盡在眼底,黑瓦白牆的小屋與蜿蜒輾轉的溪流,構成了一幅天成的水墨山水。
每當看見美景,爲什麼總是想起安清夜呢?彌川拿出手機撥了個電話。
客棧老闆的聲音慵懶低沉,彷彿剛剛睡醒。
電話接通的瞬間,她又不曉得說什麼好,只能呵呵了幾聲:“嗨,下午好。”
那邊被打斷了午睡的人有些惱怒:“嗯?下午好?”
“沒什麼,我在外邊旅遊呢!”彌川乾笑,“打攪你午睡了?那我掛了!”
“你--”
午後的陽光暖暖地曬着,彌川找了塊大石頭坐下來。就在她的腳邊,還有一堆菸灰色牆磚,已經爬上了層層青苔。她隨手撥開幾塊磚,竟意外地發現泥土裡還插着幾片碎瓷。
難道這裡便是廢棄的古窯場?
她小心地扒開瓷器周圍的泥土,那塊碎瓷只有小半個手掌大,從形狀來看,大約原本是一隻小小的酒盞,倒也晶瑩剔透。彌川觸碰到它的瞬間,眼前彷彿有熊熊火光閃現,腦海裡也出現了痛苦的尖叫聲,鼻尖甚至嗅到了皮肉燒焦的味道!
彌川忙不迭地放開它,許久纔回過神:優雅的弧度,蛋白石一般的淡然色澤,哪怕已經裂成了碎片,還是這樣美……然而其中怎會掩藏着這樣殘酷的一幕?這片碎瓷器究竟有什麼古怪?
彌川從包裡找出一塊乾淨的手帕,小心地將瓷片撿起來,然後細細地擦拭掉上邊的碎土。一翻轉,卻見瓷器底部清晰地印着兩個字:樞府。
“樞府……?”彌川一邊往回走,一邊琢磨這兩個字,這是一種瓷器的名稱嗎?
於是她掏出手機開始百度。
“樞密府是元朝的軍事機關。樞府瓷,顧名思義,是專供樞密府使用的瓷器。色白微青,好似鵝卵色澤,元代景德鎮窯始燒……樞府瓷器皿底部印有對稱的‘樞府’二字款。”
回到住處已是傍晚,老闆正在庭院裡忙活。
彌川自作主張,搬了把小竹凳坐在老闆身旁。
他正在給一塊屏風上勾線,幾絲黑髮落在額角,說不出的恬靜,美得讓人難以移開眼睛。
這是一種詭異的掌控力……不知道爲什麼,彌川很希望打破它。
“老闆,怎麼稱呼啊?”
“昊仲南。”年輕人依舊不曾擡頭。
“我叫林彌川。”彌川笑眯眯地問,“您對瓷器很有研究吧?”
“住在浮樑縣的人,誰不會制瓷?”昊仲南聲音冷淡。
“呃,那你知道樞府瓷嗎?”彌川脫口而出。
昊仲南慢條斯理地擡起頭,那雙瞳孔黑得可怕,卻淡淡地笑了笑:“元朝的瓷器,世人只記住青花瓷,問起樞府瓷的,倒是少有。”
“爲什麼?”
“樞府瓷不吉利,會死人。”他輕描淡寫地答道。
彌川想起揹包裡的那片碎瓷,一時間有些怔忪,她將目光投向昊仲南的手上,他在精心畫制的是一尊瓷畫屏風。
“畫好釉彩就可以燒製了嗎?”
昊仲南只是工筆細緻地描摹着,卻淡淡地問:“你朋友呢?”
“她在外邊寫生呢。”彌川見他態度有些冷淡,也不再多說什麼,準備離開。
站起來的剎那,她卻鬼使神差地想到--
老闆手裡的瓷屏風分明已經是成品了啊!他卻像是對待珍寶一般,細細地描摹着,那場景……說不出的詭異。
三
窗櫺格子的陰影投在地上,彌川將那塊碎瓷放在牀邊,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這一覺醒來,天色已經很暗,看看手錶,竟然已經七點多了。
羅嘉還沒有回來。
彌川打電話給她,卻打不通,想必還在寫生呢。於是她穿上外套,招呼道:“小淘仔,我們去吃飯了。”
周圍卻沒什麼動靜。
“小淘仔?”彌川又叫了一聲,這小傢伙平時最貪吃,怎麼就不出來呢?
隔了很久,窗口處哧溜一聲,胖胖的小龍貓敏捷地鑽了進來,又跳上了牀。
“怎麼啦?你餓傻了?”彌川想要抓起它放進口袋,小淘仔卻掙開了,還衝她齜牙,一副警備的樣子。
彌川合身一撲,牢牢抓住了小傢伙,摸摸它腦袋:“你怎麼了?”
小龍貓吱吱亂叫起來,前肢胡亂揮舞着,小傢伙毛茸茸的身子上全是白色的泥土,不知道是從哪裡鑽回來的。
她不顧小傢伙拼命掙扎,將它扣在自己掌心:“你是不是看見了什麼?別怕,小淘仔,你乖一點,我去買玉米腸。”
小淘仔終於漸漸鎮定下來,彌川撫着它的脊背,閉上眼睛。
它的視線很低矮,她能辨認出,小傢伙闖進了一間陰暗寬敞的房間。
屋子裡有很多架子,上邊擺着的是一排又一排密密麻麻的瓷器!
小淘仔爬上了架子,拿小小的爪子碰了碰其中的一個花瓶。
那種熟悉的冰涼的感覺……彷彿有生命在涌動……再仰頭往上一看,每一件瓷器的底部,都刻着“樞府”兩個字……
不知道過了多久,彌川從小淘仔的記憶中抽身,周遭還是一片黑暗,只有自己略帶急促的呼吸聲。
叩叩叩。
這時門口忽然響起敲門聲,在此時此景下,顯得分外突兀。
彌川嚇得一哆嗦。
她還沒有決定要不要去開門,門卻不拉自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