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明予清澈的眸子、無辜而燦爛的笑容,彌川忽然有些哽咽得說不下去了。她轉開臉,匆匆擦了擦眼淚,重新擡起頭,強硬地說:“你把他放出來!”
“戒指不是在你手裡嗎?有本事你就把他放出來吧。”安清夜倏爾一笑,語氣愈發冷淡,“林彌川,你真以爲他是一隻懵懂無辜的小妖?”
“他是不是懵懂無辜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卑鄙無恥!”
安清夜不怒反笑:“林彌川,你說夠了沒有?”
“遠遠沒說夠呢。”另一道嬌媚清脆的聲音此刻從天邊落下來,“小姑娘,安清夜卑鄙無恥,你到現在才知道?”
櫻虞自樹影深處一步步地走來,月光下,她五官明豔,笑意深深:“幸好我來得不晚。小姑娘,你把戒指給我,我幫你將那隻小妖放出來。”
彌川掌心中握着那隻戒指,表情有片刻的猶豫。
櫻虞看在眼裡,也不催她,只是輕輕一笑:“安清夜狡猾奸詐,騙了你這麼久,你現在發現,亡羊補牢,爲時未晚。乖,聽我的,把戒指扔過來。”
“他狡猾奸詐,你也不是什麼好人!”彌川咬牙道。
安清夜此刻見到櫻虞,冷笑一聲:“果然是你寄的照片。”
櫻虞低下頭,掩脣一笑間風情無限:“寄給這個小姑娘看看,讓她知道你的真面目。”
“什麼真面目?”彌川躊躇着看了安清夜一眼,輕聲問。
“弒母啊!”櫻虞一字一頓地吐出這句話,如同珠玉輕響,“他呀,還是嬰兒的時候,就學會吞噬母親的精魄了,不然,如何能做到嚴宗宗主?”
她話音未落,亦不見安清夜如何動作,卻見他手中一團巨大的火光,綻放如鳶尾花,迅捷無匹地射向了櫻虞。
櫻虞忙不迭地避開,卻咯咯一笑:“怎麼?在心上人面前被揭穿了真面目,惱羞成怒了?”她躲在巨石之後,聲音依舊動聽,“小姑娘,這樣的人,你還敢跟着他嗎?”
一字一句,彌川聽在耳中,卻彷彿沒有聽懂,只是怔怔地回望着安清夜。
安清夜側頭看了她一眼,似是傷痛,又彷彿是絕望,卻很快倔強地錯開目光,竟不出一言辯解。
彌川只覺得渾身發冷。她想起那張照片,年輕而疲憊的母親漸漸軟倒的身影,嬰兒的眼神倒是愈發晶亮……原來是這樣……他真的,曾經弒母!
黑暗中,安清夜的身形疾如閃電,幾個起躍就站到了彌川身邊,語速急快:“把戒指還給我。”
彌川卻下意識地將戒指藏在了身後。
櫻虞從巨石後走出來,身影靈動,只是那一雙眼眸竟紅如滴血,定定望向彌川,聲輕柔媚:“你不聽我的話嗎?”
聽話嗎?
他……真的不是好人嗎?
只是因爲這一瞬間的遲疑,彌川已不由自主地被她的目光吸引過去。忽然間,她只覺得自己渾身如同躺在雲絮中,飄飄蕩蕩的,說不出的舒坦……只有掌心一點在灼燒,像是有人將烙鐵放在了肌膚上。她迷迷糊糊地信手一甩,就想把那個東西扔出去。
嗖--
一道銀色的光亮劃破長空。
兩道身影如同流星尾翼,幾乎同時掠向那枚小小的戒指。
安清夜的身法更快一些。他伸出手,幾乎要觸到戒指的時候,那枚戒指卻忽然輕輕一折,往一側滑開了。
櫻虞早有準備,輕巧地一翻身,便將戒指接在了手中。
掌心甫一接觸到那枚銀戒,櫻虞便站定了身子,輕輕感慨道:“攝魂之戒爲你們嚴宗所獲,已經整整一百年了。今天,終於重回密宗。”她衝着剛剛清醒過來的彌川輕輕一笑,“多謝你了,小姑娘。他若不是因爲你心神大亂,我又豈能這麼輕鬆地拿回戒指?”
安清夜身子還在半空,卻憑空一轉,劈手便是極猛烈的手刀。
櫻虞後退數步,勉力接了下來,卻已無心戀戰。她雙手結成半圓,口中低低唸誦,銀戒中便傾倒下一道銀色流光。
那道銀光漸漸化成薄薄的一道人形,在月光下由淡及濃,直到那人呻吟一聲:“好痛……”
是明予。
半空中傳來櫻虞最後的話語:“這魍魎我要也無用,就當是回禮,把這個傻小子還給你吧。”
彌川驚喜交加,跑到明予身邊蹲下:“明予,你沒事吧?”
明予就像是那隻剛剛幻化出雙腿的小美人魚一樣,滿臉的痛楚,表情扭曲,躺在地上,不由自主地痙攣顫抖,隔了許久才緩過來,看清是彌川,就一把抱住她,低聲:“我又能見到你了!那裡好黑……痛……”
語氣中滿是後怕與慶幸,一聽便知是真的吃了苦頭的,彌川替他擦擦額角的冷汗,低聲安慰道:“沒事了。”
“你在戒身中,可曾想起過自己是如何幻化成佛光,引誘遊客失足墜落懸崖的事嗎?那些墜下懸崖的無辜路人,跌下之時,也是這般粉身碎骨之痛。”安清夜失了戒指,此刻追之不及,目光冷如嚴霜,指風如刀,已經逼近明予的喉間,“你串通櫻虞,將我引入這局中,當真以爲我不敢殺了你?”
“什麼?”彌川怔怔地放開了明予,“明予,你究竟做了什麼?”
明予一臉侷促,像是做錯了事的孩子,低聲說:“是有一位大姐姐來找我,她說,只要我能幻化成佛光,她就能幫我實現願望。”
“你--”彌川倏然站起來,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她忽然明白了,這真的是櫻虞早就算計好的。
如果明予不曾有意接近,自己絕不會開口去求安清夜,安清夜又怎麼會拿出那枚戒指呢?他之前說,“你真以爲他是一隻懵懂無辜的小妖?”原來也是爲此。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明予嚇得聲音都變成了哭腔,“我只騙了一個人,就是今天下午掛在松樹上的那位大叔,別的不是我乾的!”
“那你爲什麼要這麼做?”彌川冷了眉眼。
“下午的時候,我以爲你們不肯幫我,她恰好找來,說是隻要我肯幫忙,她就幫我化成人形。”
“於是你就化成了佛光,引誘遊人墜下懸崖?”
“真的就這麼一次。”明予哭喪着臉說,“那位大叔剛摔下去,我就覺得不對,還化成了清風,把他託到了松樹上……”
彌川的大腦中卻轟的一聲炸開了!
她急切地轉身回望,卻早已不見了安清夜的身影。她有些麻木地後退數步,聲音低澀:“那個大姐姐……還和你說了什麼?”
“她還問我爲什麼要當人,難道不怕痛嗎?我就說我不怕,痛又不是死。我不是女孩子,將來生孩子也不會散魂。”
“什麼散魂?”彌川問出口的時候,聲音近乎顫抖。
“魍魎化作女子,如果生下孩子,精魂就會化開。孩子一出生,母親就死啦。”明予解釋道,“所以那些魍魎化作的母親,下決心生孩子的時候,真的很偉大。喏,就像安清夜的媽媽一樣。”
“這麼說……不是孩子殺了母親?”
明予一臉不解:“孩子怎麼會殺母親呢?那是母親心甘情願的啊……”
捨身崖上靜悄悄的,一時間沒有人說話。彌川卻回憶起自己剛纔在憤怒間指責他的一切……她說他是妖魔鬼怪,她指責他濫殺無辜,她輕易揭開他心底最痛的傷疤,甚至因爲旁人的閒言碎語就認定他弒母--難道這些,就是他們出生入死所積累起的、本該生死不渝的信任嗎?!
這樣的錯誤,她又該拿什麼來補救?
五
樹影婆娑,夏蟲低鳴。林彌川趕回客棧的時候,安清夜正準備出門。
“你要去哪裡?”彌川站在他面前,強迫自己開口,彷彿生怕自己錯過這一秒,所有的勇氣便都流逝了。
“我說我要去哪裡,你會相信嗎?”安清夜冷淡至極地勾了勾脣角,“林小姐,我想,我們之間的合作關係就此結束吧。”
“對不起!我真的不知道……”彌川語無倫次地解釋道,“真的對不起。我會幫你把戒指找回來的,我和你一起去。”
安清夜沉默地看着她,看着她小小的臉龐漲得通紅,因爲無措,幾乎要落下淚來。
他獨來獨往攝魂十幾年,第一次找到這樣一個人,可以肆無忌憚地玩笑,也可以毫無顧忌地生死與共。可她卻並不信任自己,至少,她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樣信任自己。
安清夜的神色終於漸漸轉爲溫柔,與她對視,輕輕嘆了口氣:“彌川,櫻虞本就擅長迷惑,你中了圈套是正常的。戒指丟了也沒關係,我會找回來。”他頓了頓,“其實我並沒有要封印明予的意思,只是想借機逼問他有沒有見過櫻虞。是你太急,總以爲我要害人……剛纔,你若是能堅定地相信我,她便一點機會都沒有,你懂嗎?”
他伸出手,撫了撫她的臉頰:“彌川,你還記得昨晚我對你說的話嗎?假如有一天,我忽然消失了,你就當作……做了一個冗長而古怪的夢吧。”
彌川的眼淚一串串落下來,滾燙滾燙的,沾溼他的手背。
可她什麼辯解的話都說不出來。
……這是她的錯啊。
她看着他的背影慢慢消失在黑暗中,忽然想起了昨天晚上,他將自己接到客棧。
月明星稀,他蹲下去,仔細查看她血肉模糊的膝蓋:“還能走嗎?”
“能。”她咬牙逞強。
他仔細查看她的表情,目光從冷厲到柔軟,終於笑了:“算了,我揹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