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話問出的時候,她心底也已經知道了答案。情劫天定,好比此刻,他們洞悉了前因後果,卻終究還是無法復原出當年少女的笑顏啊……
安清夜微微低着頭,俊美的側臉上竟似也有哀涼。
到了山下,天色已經全黑。
穆棱站定,望向安清夜與彌川,神色已恢復平靜:“那天答應的報酬我會兌現,多謝兩位了。”
安清夜抿了抿脣,微微一笑:“穆先生,既然我答應了你,必然不會讓你失望。”
彌川驚詫地看着他,他卻淡淡一笑:“我有辦法。”
小淘仔一覺睡醒,開始滿屋子鬧騰。它正追着自己在景德鎮被燒得光禿禿的尾巴打轉,玩得不亦樂乎。
安清夜看着小龍貓,微笑着說:“你第一次見到它,它是隻小土狗對不對?因爲你喜歡小龍貓,它就變成了小龍貓。”
彌川眼睛一亮:“對啊,小淘仔可是神獸腓腓呢!”
古書記載,上古神獸腓腓,但隨心意,有千般形、萬般狀。
小淘仔感受到了門口兩人不懷好意的目光,胖胖的身子打了個哆嗦,嗖的一聲鑽進沙發底下,又怯怯地探出頭來,黑溜溜的眼睛轉動着,大約是在揣摩主人的想法。
客棧大廳裡,服務員剛剛搬來整整一箱的玉米腸,好奇地問:“老闆,這麼多玉米腸吃得完嗎?”
彌川揮舞着玉米腸,聲音裡充滿了誘惑力:“你若變成她的形狀,這一箱就都是你的哦。”
小淘仔聽了哧溜一下鑽了出來,雙眼放光。
安清夜叫來穆棱,帶上小淘仔一起來到了萬佛洞前。
晨曦微露的時刻,龍門石窟分外安靜。彌川喃喃地對小淘仔說着什麼,又將那座失去了五官的雕像指給它看。小傢伙歪着腦袋,仔細想了想,從彌川手中跳了下來,身子尚未着地,卻聽見噗的一聲,只見灰色的煙霧升了起來。
虛空裡彷彿有無形的手,溫柔地撫摸着那塑像,一點點將其殘缺的五官補齊。
塑像中的少女有着秀挺的鼻,明眸燦燦,左眼眼角有一粒小小的痣,雖非絕美,卻溫柔可親。
穆棱的呼吸漸漸變得急促。這麼多年的輪迴已過,他心底那個模糊的人影,在此刻終於得見,清晰如此,秀美難言。
太陽從東方緩慢升起,當陽光灑進來的那一瞬間,那陣灰影便散成了塵風,容顏不再,齏粉四散。
他們彷彿從一場歷時千年的夢中醒來,怔忡間,無人開口。
“她在哪裡?”穆棱轉向安清夜,目光中透着急切,“幫我找到她,你要什麼報酬都可以。”
安清夜嘆了口氣:“歷經十世,情劫才消,你知道的,這不過是第九世啊……”
彌川轉開了眼睛,不忍看穆棱此刻的表情:“安清夜,當年她散盡元神,終成此像,可是石壁上不是長出了許多地黃花嗎?那些應該便是她留存在世上的念想啊。要不你試着用銀戒攝魂,或許能找到她的下落。”
安清夜輕輕摩挲着尾指上的銀戒:“我試試。”
站在伊水橋上,恰好是在伊闕中央,腳下伊水奔流而過,安清夜結下繁複手印,尾指銀戒發出淺淺的銀色光芒,彷彿觸手,向對岸石壁上探去。
良久,那些銀絲漸漸化成透明,安清夜的臉色卻愈發凝重。他慢慢收回了手印,神色歉然,對穆棱說:“過了太久了,那時她本就靈力低弱,到現在,更是找不到一絲蹤跡了。”
穆棱微微閉上眼,俊朗的臉上難掩沉沉失望之意。
可最後他擡起頭,笑容悵然,語氣卻決絕:“不過也就一世,我等得了。”
話音未落,身後卻傳來工作人員的聲音:“穆棱,找你很久了。”
他們轉身,只見兩個人影正快步走來。
“穆棱,這是我們新來的文物修復專業的研究員,是來做修復觀音項目的。”工作人員笑着偏開身,爲兩人做介紹,“這是穆棱,以後大家都是同事。”
新來的女孩束着長髮,黑眸靈動,左眼眼角下一粒小痣,明媚可喜。
她微笑着伸出手,對穆棱說:“你好,我叫喬淮笙。”
穆棱怔怔地回望着她,良久,終於綻開笑意。
這個人,這笑顏,他尋找千年,終於在此刻知道了她的名字--淮笙,他的淮笙。
站在一旁的彌川表情僵硬,有些尷尬地看向安清夜:“你不是說這纔是水神的第九世嗎?”
安清夜似乎也在迷茫中,歪着頭思索了一下,突然道:“啊……失誤失誤,是我算錯了。”他看向穆棱,露出笑容,“穆棱身爲水神時,便是第一世情劫,我不小心漏算了。”
一
“這白馬寺中,什麼被偷了?”
安清夜身子微微往前傾,彬彬有禮地又問了一遍。
中年僧人穿着灰撲撲的僧袍,端坐在蒲團上。陽光透過窗櫺落進來,稀疏成淡淡的幾道。僧人方正的臉上卻略顯侷促:“兩位請隨我來,一看便知。”
五月的天氣,洛陽已稍有些熱。往白馬寺東南走了十多分鐘,彌川出了一身汗,才見到塔身。
齊雲塔雖是磚石砌成,卻秀麗挺拔。塔邊守着一位小沙彌,他雙手相扣如塔形,舉至眉間,行禮後便退在一旁。炎龍法師依樣還禮。
安清夜神色有些微怪異,似乎還在琢磨他們彼此行禮的姿勢。炎龍法師見狀,如此解釋了一番說:“這便是僧人之間的問訊禮。”
安清夜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道:“這樣啊。”
塔內空蕩蕩的,擡頭一眼能望到塔尖,其間只放着一張供桌,一個蒲團。供桌上乾乾淨淨,連香燭都沒有。
“被偷的東西原本藏在此間嗎?”安清夜在周圍轉了一圈,不時伸手撫摸四壁,淡淡地問,“是被偷了一幅畫?” www◆тTk дn◆C○
炎龍微微一驚,脫口而出:“你怎麼知道?”
“供桌後的那塊牆壁上粉塵不像周圍那麼多,必然是曾被什麼覆蓋住。而這桌上,灰塵零落,似乎被人踩踏過,應該是有人踩上去取了佛像畫。”
炎龍目露欽佩之色,合掌說:“安施主心細如塵。鄙寺昨夜確實被盜了一張佛畫。全寺上下焦急之餘,聽說安施主在洛陽,便將你請來了。”
“好說好說。”安清夜的笑容一如既往地有些痞且無賴,“酬勞方面……聽聞前些年白馬寺出土了不少金銀器,我只要一枚小小的鎏金香囊就好。”
炎龍法師聞言毫不猶豫地點頭說好。
安清夜笑意愈深:“那麼還請法師將這佛畫的情況詳細告知。”他眼角餘光看到彌川手扶着供桌,正仔仔細細地觀察那塊灰白色的牆,便喚她,“過來一起聽。”
“齊雲塔建於東漢。此畫懸掛至今,說起來,全寺上下沒有一人知道畫上畫的是什麼。”炎龍法師本就五官方正,不笑之時愈顯嚴肅,“因爲這畫被掛上之時,便以黑布覆蓋着。”
彌川聽了怔了怔:“你們都沒見過,那可怎麼找?”
炎龍苦笑道:“當年白馬寺祖師留下一句話,說此畫絕不可失;亦不可揭,除非白馬燈明。”
彌川聽得一頭霧水,悄悄看了看安清夜的臉色,他倒是淡定:“‘白馬燈明’又是什麼?”
“祖師之話,高深莫測,全寺上下參詳了千年,大家爭論不休,卻無定論。”炎龍法師擺了擺手,“如今倒不用去猜測這個,只要把畫找回來也就是了。”
“那麼法師不介意我們在寺內走幾圈,尋找些線索吧?”
“當然。”
炎龍法師離開時僧袍衣角輕輕飄揚,背影超凡脫俗,彌川見了輕輕感嘆:“真是德高望重的大法師。”
“怎麼?”
“他剛纔和我擦肩而過,我能‘看到’他律己甚嚴,每天都在打坐、唸經、參禪。”
安清夜不置可否:“過來看看這裡有沒有線索。”
彌川全神貫注,四下轉了一圈,最後有些垂頭喪氣地說:“這裡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房間,平常沒人進來,什麼都看不到。”她習慣性地摸摸口袋,忽然驚叫起來,“哎呀,小淘仔呢?”
沒找到畫,小淘仔卻弄丟了。兩人急匆匆地出了塔,回到白馬寺內,四處找尋。此刻雖是傍晚,寺內還有些香客。青煙繚繞間,擴音器裡導遊的聲音還在講解當地特產。彌川穿過人羣,來到了清靜的後院。
後院中央植着一株石榴樹,旁邊立着一塊講解牌:東漢古樹。
此樹枝葉似冠蓋,地上鋪了一層石榴花,雖是被夜雨打下,卻朵朵如火,彷彿綻放在泥土中。樹下陰涼,她略略站着歇息了一會兒,忽然聽到頭頂有風聲,一擡頭,一個東西重重砸下來,正好落在她額頭上。
“哎喲!”彌川蹲下來,痛得眼冒金星。
接着背上又被砸了一下,不過這次是軟軟的。她一轉頭,正對上小淘仔討好的眼神。
彌川怒目:“你跑哪兒去了?”
小淘仔嗖地跳下來,手足並用地將之前砸下的事物滾到彌川面前,衝她吱吱叫了兩聲。
那竟是一枚石榴果,足有兩個拳頭那麼大。
“找給我吃的?”
小淘仔連連點頭,水汪汪的眼睛亮亮的,彷彿在等着主人表揚。
“算了啦,原諒你了。”彌川瞬間消了氣,撿起石榴果,摸摸小淘仔的腦袋,“下次別亂跑了。”
彌川他們剛從龍門石窟下來就進了白馬寺,一時間也找不到線索,便向炎龍法師告辭,回客棧休息了。
路上彌川拿着那顆大石榴把玩,安清夜饒有興趣地問:“你在門口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