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被他護在懷中。刀光劍影中,他縱然強悍,爲了護她,也身受重傷,肩胛上那一刀,被劈裂至後背。
後來衛隊追上他們,他還未將她抱下馬,自己卻了摔下來。
其實那一瞬間,她是有機會一刀殺了他的,可她竟沒有下手。
回到帳篷裡,她替他清洗傷口,上藥包紮。
他昏睡的時候緊緊蹙着眉,秀氣的睫毛一顫一顫的,彷彿孩子一般。
這個男人啊……她的指尖拂過他背後那道刀口,忽然覺得筋疲力盡,而她對他……究竟懷抱着怎樣的感情呢?
那一晚之後,丹若與獨孤謹的關係便略略緩和了。他偶爾會教她說上幾句中原話,她也不再抗拒,脣角漸漸有了笑容。
一個月後,他後背的傷已經結痂,也終於將她安然地送到了中原的最後一站--洛陽白馬寺。
大敗安息,奪回天馬和公主,皇帝交付的使命都已完成。
獨孤謹的心底深處卻始終沉甸甸的,彷彿還記掛着什麼。就在剛纔,他立在原地,聽見她微顫的聲音,看見她的笑,卻又將這一切視作不見,只有薄脣抿成的直線,或許昭示了他繃緊的心絃。他閉了閉眼睛,轉身離開,去皇宮覆命。
“是獨孤郎!看,是獨孤郎回來了!”
有人認出他,發出陣陣歡呼聲。
獨孤謹翻身上馬,神色並未鬆動半分,然而看着萬家萬戶規整如同棋盤的都城,澎湃之意卻在心口涌起--這是他的家國,他誓死守護的家國。
夜色漸濃,丹若在這白馬寺中已住了三日。因爲避嫌,寺內僧人都被臨時遷了出去,而她作爲最尊貴的客人,可以在這座清寂的寺廟裡,昂着頭肆意張揚。
這三天間,城中已經傳遍了,公主自塞外入城,那最後一笑傾國傾城,櫻花如同花雨,漫漫颯颯,美得難以自持。所以每日還是有許多百姓自發擁聚在白馬寺門口,只盼一睹芳容。
“聽說了嗎?昨天公主硬是闖進了白馬寺地宮,看上什麼珠寶就拿什麼,皇帝特許的!”
那些流言蜚語總還是會傳到丹若耳中。可是世上多的是一廂情願的人。白馬寺的地宮?呵,她不過是無意間走進了一間禪房--據說那裡曾經居住着兩位從異國來的高僧。所謂珠寶,更是無稽之談,她摸了摸額間那枚琉璃珠,那是因在那間早已被廢棄的禪房裡找到的漆木盒上,有一顆琉璃珠脫落了下來。琉璃琉璃……那是來自故土的珍寶,於是她小心地撿了起來,佩戴在了額間--僅此而已。
禁衛軍將四周守衛得如同鐵桶一般,她嘲諷地笑笑,誰要逃了?她並不想逃,只是以前聽說,做了漢人皇帝的老婆,從此以後便像是失去翅膀的雄鷹,再無自由可言。她忽而勾起脣角,不知爲何,對於明日,她心中並不如何恐懼。
這時,門忽然被輕輕推開了。
丹若回頭,碧藍的眸子映着那道修長的身影、俊美的容顏,因爲期待而光芒閃爍。
四
“然後呢?”彌川見炎龍法師不再說話,着急地追問了一句。
“沒有然後了。”炎龍神色淡然,“第二日皇帝要迎娶公主時,翻遍了全寺,都沒有找到丹若的身影。一同失蹤的,還有獨孤謹。”
彌川聽得抹了一把汗,喜笑顏開:“幸好幸好,我就說嘛,有情人終成眷屬,能放下仇恨就最好啦。”
安清夜沒有笑,他看着炎龍,淡淡地問:“那麼這些經卷又是用來鎮壓何物的?”
炎龍微微垂眸,神色悲憫:“經卷並非用以懾魔,只是爲了祭奠安息公主。”
彌川聞言怔了怔。
“那一晚,獨孤謹親自持劍戕殺公主,其後不知所蹤。”
“戕殺?爲什麼?!他不是來帶公主私奔的嗎?”彌川大驚,脫口而出。
“不。獨孤將軍生怕皇帝爲美色所惑,陷蒼生於不義,便在安息公主入宮之前,將她斬於劍下,自己亦不知所蹤。”炎龍法師雙掌合十,喃喃道,“安息公主原本滿心期待他能帶自己離開,誰知這世上的男人,永遠比女人狠心。
“她因心懷怨恨,陰魂一直未曾離開白馬寺,所以歷代主持都以焚經封印公主的怨魂。”
安清夜靜靜聽完,問道:“被偷的畫卷和這個故事又有什麼關係?”
“唉,兩位有所不知,安息公主死前,曾發下極爲怨毒的誓願,當日獨孤謹窮盡身邊術士之力,才封印下那道毒誓。是以祖師只留下那幅畫,並說‘畫絕不可失;亦不可揭,除非白馬燈明’。只是時至今日,到底毒誓是什麼,獨孤謹留下的制衡的法術又是什麼,我們都不知曉了。”炎龍望着火盆中漸漸熄滅的火光,“幸好沒到非得揭開畫的時候,我們還有時間。”
彌川聽了直跺腳,脫口而出:“誰說的!白馬燈明瞭!”
炎龍敦厚方正的臉上滑過一絲僵意,重複了一遍:“白馬燈明?”
“不錯。石榴結果,其果天生有異象,燦燦如燈盞。”
炎龍一點就透,神色大變:“庭院中那株石榴樹已逾千年,竟結果了?”他站直身子,鄭重地向兩人行禮道,“多謝兩位指點。”說罷便急匆匆地離開了。
安清夜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暗色之中,拉起彌川轉身疾走。
“怎麼啦?”她還不明所以。
星光點點,他的髮絲落在眼角,神色晦暗不明,卻異常肅然:“趁他不知道我們拿走了明燈,趕緊走。”
他在黑暗中拉着她辨明方向,往西方疾奔。彌川只覺得風聲嘩嘩地掠過,他忽然又停下腳步,推開一扇門,兩人一道閃躲了進去。
“那些經卷,都是獨孤謹寫的!”彌川靠在牆壁上,壓低聲音說,“他就是白馬寺的祖師!”
“你看到的?”
彌川點點頭。觸到經卷的時候,她“看見”一個年輕的法師在伏案抄寫經書,因爲已經落髮,便愈發顯得他五官輪廓清雋難言。當時彌川並不知曉那是何人,可是聽炎龍法師說完,她便能猜出了,那位祖師便是後來不知所蹤的獨孤謹。
她拉開揹包,悄聲說:“我把它們都裝起來了。”
安清夜緊皺着眉,像是遇到了極難決斷的事,喃喃自語道:“白馬明燈、經卷、畫……究竟是什麼將它們串聯起來的呢?”
“炎龍法師不是說公主的魂魄未逝嗎?你要不要試一試攝魂?”彌川悄聲建議道。
安清夜低頭看看自己的尾指銀戒,搖頭說:“白馬寺內佛法太過剛猛,照理說不會有任何魂魄停留,這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
“去問問炎龍法師不就知道了?”彌川着急道。
她話音未落,門口卻有道森然的聲音傳來:“不錯,兩位施主來問我不就知道了?”
剎那間,室內案桌上的油燈不點自亮,只見炎龍法師披着袈裟立在門口,他安然而笑:“兩位果然還未離開。”
安清夜不動聲色,踏上半步,微笑着行問訊禮:“法師,找到石榴果沒有?”
“還要施主指點。”炎龍回禮。
安清夜忽然大笑:“夠了,你不是真正的炎龍法師,你到底是什麼人?心心念念找尋當年丹若、獨孤謹的遺物又是爲了什麼?”
“炎龍”微微一笑,卻也不否認:“你是從什麼時候看破的?”
安清夜眉目不動:“齊雲塔下,你和小沙彌互行問訊禮,應當是左手包住右手,你卻疏忽,一直以右手包合左手--法力精深的僧人,怎會弄錯這些基本禮儀?”
“炎龍”點頭:“是我疏忽。”
“我又試探問你,能否用鎏金香囊作爲報酬,你滿口答應--事實上,這些年白馬寺並無金銀器出土,你若是寺內僧人,豈會連這個都不知道?”
“炎龍”忽然咯咯一笑,聲音變做了女孩的嗓音,望向林彌川:“我自以爲考慮周全,連身上的記憶都做了手腳,故意讓你看到我早晚誦經的畫面,沒想到一開始就被看穿了。”
彌川大奇:“你是女的?你……騙我?”
“炎龍”漸漸變幻,縮小,直到最後變成一個年輕女人,笑嘻嘻地站在原地,伸出手來:“把白馬明燈給我,我們便井水不犯河水。”
五
“那麼你至少讓我們看一看畫卷吧?”安清夜輕輕一笑。
即便穿着不合身的僧袍,那依然是個容顏嬌媚的年輕女人,她下頜尖尖,眼神靈動,望着安清夜,忽然說:“安清夜,我觀察你很久了,不如你還是到我這邊來吧,何必和這樣的傻丫頭在一起呢?”
安清夜嘴角掛着慵懶的笑意,他隨意地看了彌川一眼,往前走上一步:“說得也是,不過……你給我什麼好處?”
“炎龍”往前踏上數步,踮起腳尖,在客棧老闆的耳邊輕聲說了一句話。
安清夜臉色微微一變,卻又不動聲色地退開,重新站回彌川身邊,淡淡地道:“我對這個不感興趣。”
“是嗎?”“炎龍”嫵媚一笑,“你還不懂這個的好處……強權纔是這個世上最有用的東西,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的。”
“所以你要尋找當年安息公主的遺留。”彌川倏然間明白了,“你要這些力量爲你所用?”
“還不算笨。”“炎龍”撇撇嘴,“仇恨,是這世界上最強大的力量。而丹若公主遺存至今的仇恨,更是其中極品。”
她說完,從僧袍中抖出一幅畫卷來,用纖纖十指將其展開,柔聲說:“便讓你們看一看這幅畫吧,也好心甘情願地給我明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