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
一地月光傾瀉進來,羅嘉像是幽魂一樣飄進來,倒在牀上就睡過去了。
彌川打開燈,看到好友疲倦蒼白的側臉,悄悄鬆了口氣。她輕輕掩上門,想去村裡找些東西吃。
才七點多,瑤裡村就已經安靜下來,本就不多的幾家飯館已經關了門。薄薄的乳白色霧氣順着河流飄浮上來,青石板小路上只有她一個人,彷彿行走在如詩畫卷中。
“只能餓肚子嗎?”彌川有些沮喪,正準備回去,忽然看見小巷裡邊一個店面隱約亮着橘色燈光。
走過去一瞧,小小的店面裡傳出吱吱呀呀的聲音,竟是在唱戲。
她推門進去,揀了一個角落坐下。那戲臺小且簡陋,唱腔卻是婉轉動聽的,大約是徽劇,又或者是黃梅戲。一個老爺爺撫着花白鬍子,點着頭,聽得津津有味。
演到一半,彌川就湊過去問:“老爺爺,這唱的是什麼呀?”
“小姑娘是外地人吧?”老爺爺悠然地喝了口茶,“這講的呀,是瑤裡的一個傳說。”
“元朝那時候,蒙古人欺負我們漢人可狠了。那些人說是要養馬,我們中原大片肥沃的好地啊,生生被荒廢下來種草。他們還看上了我們景德鎮的瓷器,專門設立了一個浮樑瓷局,讓我們的工匠替他們賣命。
“元朝尚白,皇帝便命令我們製造一種純白色的瓷器,要求像蛋殼那麼薄。全鎮的工匠都被聚集在一起,然而好幾個月過去了,卻始終燒不出來。皇帝只給了我們一年,做不出來,都要拉去砍頭。這時,浮樑瓷局督陶官的女兒挺身而出,用了一張古方,以身殉爐,煉成了千古奇珍釉裡紅。這種瓷器如珍似玉,紅釉流轉,像是紅寶石一樣。皇帝見了龍顏大悅,便延長了時限。後來,一位極有天賦的年輕工匠燒製出了薄白瓷,就是現在稱的‘樞府瓷’。”
“樞府瓷?”彌川脫口而出。
“是啊,這個瓷器啊,可真不祥……說來也怪,那批瓷器送上去,沒多久就發生了叛亂。元朝的統治一年不如一年,天下又重回了漢人手中。而這種瓷器,也就沒人再製了。”
戲臺上少女已經躍進了火爐中,這世間也已人面桃花兩相離。
原來是這樣,彌川默默地想,樞府瓷,還真是不祥呢。
回到旅店,甫一進門,彌川就發現羅嘉和昊仲南在庭院裡相談甚歡。
羅嘉笑盈盈地轉過頭,眼神亮晶晶的:“彌川,你先回去吧,我和昊老闆聊會兒。”
彌川應了一聲,在走回房間的路上,摸了摸小淘仔的腦袋:“我得和羅嘉談談,他可是有了女朋友的呀。”
過了許久,羅嘉纔回來,彌川在牀上盤着腿問:“你們聊些什麼?”
羅嘉微微笑着說:“老闆的工筆山水畫得很好,他明天還要請我一起去看制瓷呢。”
彌川皺了皺眉,小心地問:“你見過他的女朋友了嗎?”
羅嘉搖了搖頭,語氣有些恍恍惚惚的:“我不知道。”
四
接下去的幾天,彌川覺得羅嘉越來越奇怪,她每天早出晚歸,幾乎不和自己說話。
譬如今天,一大早,彌川纔看見她像幽魂一樣飄蕩回來。
“羅嘉,你昨晚去哪裡了?”
羅嘉卻只是敷衍地笑笑,躺在牀上就睡了。
彌川嘆了口氣,心想她大概又是和昊仲南在一起吧。羅嘉她……似乎真的迷上了昊仲南呢。
彌川獨自推開門走到屋外。天氣涼涼的,她伸了個懶腰,一回頭,見俊秀如同小生的老闆正朝自己走來。他的腳步輕若鬼魅,膚色雪白,而脣色紅似薔薇,俊美異常。
“吃早飯嗎?在這裡吃吧。”
“好啊。”
廳堂裡擺放着一張八仙桌,顏色烏沉沉的,看上去像是用了很多年,上邊放着一碗粥和兩份小菜。
明明是春日的清晨,廳堂裡卻有一種涼浸浸的感覺。
彌川埋頭喝粥,而昊仲南則如往常一般,坐在木椅上畫釉彩。
不知是不是她多心了,昊仲南手上那幅瓷畫屏風的顏色似乎比起第一天,要豔麗很多。她捧着飯碗走過去:“還沒畫完嗎?”
他卻沒有回答,依舊一筆一畫用心勾勒着。
彌川湊近去看。是自己的錯覺嗎?爲什麼每一筆落在那光潔且薄如蛋殼的瓷器上,顏色彷彿就被吸納進去了呢?映襯得那畫中的湖光山水瀲灩生輝,倒像是小小的立體電影,畫盡了世間百態,人生萬象,竟是一幅縮微的《清明上河圖》。
彌川心下一驚,手一鬆,飯碗就哐啷一聲掉在地上。
“對不起。”她連忙彎下腰去撿碎碗,手掌一翻,卻看到碗底的兩個字--樞府。
這……這是贗品還是元朝的古物,真正的、不祥的樞府瓷?
彌川心中愈發不安,一擡頭,卻見昊仲南彷彿看出了她在想什麼,注視着她的目光如同鋒銳的刀刃,巨大如山的力量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彌川沉默着將碎碗拾起來,竭力鎮定:“我先回去了。”
昊仲南並未阻止她,她快步走回廂房,反鎖住門,語氣倉促:“羅嘉,起來了!”
這個地方着實透着一股陰森之感,還是趕緊離開吧。
她拉開窗簾,卻意外地發現,羅嘉不在這裡!
畫架、書包、筆都在,彌川記得自己出門的時候她還在睡覺,怎麼轉眼間人就不見了呢?
角落裡小淘仔吱吱叫了兩聲,它的不安明顯更甚於主人。
“小淘仔,她去哪兒了?”
小淘仔低低地嗚咽一聲,烏溜溜的眼睛望向屋外。
鎮定,鎮定下來!彌川拿出手機打撥安清夜的電話。
可是對方一直不接。
“你看到她去哪裡了嗎?”
小淘仔縮在地上,它害怕的樣子令她想起小傢伙偷溜出去,回來發瘋的那一晚。
羅嘉是不是去了那個房間?
彌川咬咬牙,對小淘仔說:“來不及了,帶我去那個房間。”
小淘仔顯然並不情願,可是主人的神色異常堅決,它猶豫了一會兒,終於還是躥了出去。
彌川放輕腳步,跟着小淘仔穿過庭院,拐進右側廂房邊一條幽長的甬道。
甬道不過一人寬窄,藉助手機的一點點光亮,大約走了十多分鐘,來到了甬道盡頭的一扇木門,彌川一顆心怦怦地跳了起來。
“羅嘉,你在裡邊嗎?”
沒有人回答,她輕輕一推門,視線裡滿是灰塵,房間裡有整排整排的架子。
不知道爲什麼,踏進去的瞬間,彌川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明明周圍的一切都是死物,可她彷彿能感受到它們的呼吸,正輕緩地浮動着。她彎下腰,透過架板上的空隙去看各色瓷器的底部--整整一排,都是觸目驚心的“樞府”兩字。
她觸碰到其中一個細頸瓶。
慘叫聲、烈焰中的人影,一瞬間涌入了她的腦中。
這些樞府瓷和她撿到的那塊一模一樣!這其中到底有什麼古怪?還有羅嘉呢?羅嘉去了哪裡?
彌川還沒站直身子,忽然覺得後頸有一陣涼風掃過。
有人在身後!
彌川全身的毛孔在瞬間收縮起來,心臟彷彿被人重重地捏住了,這個瞬間,她竟不敢回頭。
五
“林彌川!”忽然有人叫她的名字,聲線壓得很低,卻熟悉自然,“偷偷跑出來了也不告訴我!”
彌川下意識地回頭,安清夜就站在她身後:“總算找到你了。”
她幾乎要喜極而泣,聲音都帶了哭腔:“你怎麼找到這裡的?”
安清夜修長的手指拿着一部智能手機,漫不經心地塞回口袋裡:“打了個電話就不見蹤影--這幾天一直找不到你。幸好我在你的手機裡裝了定位軟件。”
有他在,心底驀然就踏實了。彌川做了個深呼吸,努力冷靜下來:“我同學不見了!”
安清夜臉上亦褪去了笑容,薄脣輕抿着:“這地方有些不對勁。”
他拉着她的手,穿梭在架子間,直到在最後一排,發現角落裡有一個人影靜靜地坐着,聲息全無。
“羅嘉!”彌川撲過去,拼命搖她的肩膀,“羅嘉!你醒醒!”
羅嘉卻像是死了一樣,一動不動。
“安清夜,是不是因爲這些瓷器?它們好像能吸附魂魄。”
安清夜的視線落在那些無聲的靜物上,緊鎖着眉:“我來試試就知道了。”
彌川閃到他身後,看着他擡起手,尾指銀戒亮起一道輕柔的銀線,像是水波一樣觸及了架子上的一個花瓶的瓶身。那段銀線像是有生命一般,緊緊纏繞着那細頸花瓶,像是要將裡邊的東西逼迫出來。過了一會兒,有青色的煙霧慢慢生了起來,能辨別出那是一道人形,像是被活生生地推入了一個小小的門內,然後是痛苦的慘叫聲……直到一切漸漸平息,煙霧攏聚成了細長瓶身的模樣,噗的一聲,散了。
“是魂煉術,將活人的魂魄鍛鍊進瓷器中,是一種極殘酷卻有效的法術。”安清夜輕聲說,“有多大的仇恨,纔會這樣折磨對方?”
彌川抓住了他的手臂:“那羅嘉呢?”
“別急。”安清夜直起身子,眉眼間盡顯凜冽,“這屋子的主人是誰?”
這時屋外傳來輕微的動靜,少年的腳步如貓如魅,輕得像是一片雲絮:“屋子的主人,自然是我了。”
儲藏屋壁上的油燈忽然亮了,若有似無的光線明滅,少年站在門口,用一種刻骨而奇異的目光看着這滿架的收藏品,輕聲說:“這個地方,已經好久沒有新客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