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完解釋,明予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可是山裡有很多這樣的孩子啊。很久很久之前就有了。”
彌川還沒回應,阿生已經跑出來了,他抹了抹臉上的汗水,說:“哥哥姐姐,吃晚飯吧。”
晚飯很簡單,每人一碗米糊。小淘仔跳上桌子,聞了聞,便嫌棄地跑開了。彌川勉強吞了兩口下去,只有阿生狼吞虎嚥地吃完了,然後又看了彌川和明予一眼,有些疑惑地問:“不好吃嗎?”他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俺家就剩這些了。”
“……好吃啊。”彌川連忙扒了一口。
屋裡沒有通電,只點着一隻鏽蝕得厲害的小油燈。阿生抹抹嘴巴,他的笑容在火焰的光線中,顯得分外溫暖。
天色已經徹底黑下來,阿生踮起腳尖,勤快地從水缸裡舀了些水出來洗碗。
彌川看着他瘦小的身影,又看看四周,忽然想,或許自己應該把這個乖巧的孩子帶出山去。可轉念又一想,自己也不過是個學生,即便將他帶出了大山,又能給他怎樣的未來呢?
“姐姐,你在想什麼?”明予挨着她坐下,眨眨眼睛,“是想把阿生帶出去嗎?”
彌川有些訝異地笑了笑:“你也學會我的本領了?”
“你怕帶他出去,卻又沒地方安排他嗎?”
彌川託着腮並未回答。這樣的夜晚,卻莫名地想起了安清夜……如果他還在,讓阿生跟着他就好了啊。
“你在想他嗎?”明予忽然問,“安清夜。”
“……沒有。”
明予表情分外認真:“阿生可以跟着我。我想在你讀書的大學邊開一家奶茶鋪,你說好嗎?”
彌川怔了怔,微笑道:“以後再說吧。”
“姐姐!姐姐!”阿生收拾完碗筷出來,說,“你不是要看亮晶晶的燈嗎?”
“你知道在哪裡?”彌川眼神一亮。
阿生踮起腳尖,朝屋外看了一眼。屋外已是黑夜,起了一層薄薄的銀霧,小男孩拍了拍手,說:“那咱們走吧,今晚就能看到!”
阿生提着一盞油燈,帶着兩人走上一條小路。
雖是七月底的盛夏,但是身處峨眉羣山間,夜間氣溫極低。彌川呵了一口氣,眼前就是一團散不開的白霧。模糊的視線中,她聽見明予在和阿生說話:“阿生,和我們一起出山好嗎?”
“出山?”
彌川插了一句:“一個人在這裡多孤單啊。”
阿生腳步頓了頓,回頭看了彌川一眼,似乎有片刻的猶豫。彌川看見他一雙布鞋已經穿破了,連腳趾頭都露了出來,忍不住蹲下去,柔聲說:“姐姐帶你出去吧?以後好好上學。”
小傢伙水靈靈的眼睛彷彿沾了霧氣,他大約是在猶豫,良久,才喃喃地說:“不行,我要等媽媽回來……”
真是個執着又善良的孩子呢。
彌川嘆了口氣:“要是你媽媽一直不回來呢?”
阿生依舊倔強地搖了搖頭。
彌川也不再勉強他。
三人一路沉默着,阿生走在前邊,又唱起了童謠:
“霧霧霧,像大布,矇住雙眼咋找路……”
歌聲未歇,三人不約而同地停下了腳步。
白茫茫的霧氣中,四周星星點點地浮起了萬盞燈光,如同彼岸星光一般,恍然若夢。
三
“這些就是聖燈嗎?”彌川驚喜交加地伸手去捉,“那……它怎麼實現人心底的願望呢?”
然而掌心中一空,什麼都沒捉到。
明予搖了搖頭:“真正的聖燈哪有這麼容易找到?”
在金頂之上,彌川曾見過下邊星光點點,如同萬盞明燈。而現在,身處山林中,周圍便是飄浮起的瑩瑩光亮,明明觸手可及,卻怎麼也抓不到。
彌川忽然拉了拉明予的手,低聲說:“你看那個!”
那是濃霧中最亮的一點,亮得有些詭異。
彌川注視着那一點,喃喃道:“我們去那邊看看。”
山間霧氣越來越濃,幾乎已經看不清腳下的路,她卻像失了魂一樣,直直地走向那顆最亮的星子。
他們不知在虛無中走了多久,忽然明予停下腳步,語氣堅決:“不能再走了,我們一直在原地打轉。”
經他這麼一說,彌川才清醒過來,急忙環顧四周,忽然想起了什麼:“阿生呢?”
明予倒不如何驚慌,只說:“別急,在這裡只怕我們還沒他熟悉呢。”
他們兩人靠在一起,喊了許久,卻始終沒有找到小男孩的蹤影。明予忍不住苦笑:“你不知道剛纔你走得有多快,我只顧着追你,忘了他了。”
“……現在怎麼辦?”彌川在原地站定。
明予站在她身邊,他的神色遠比彌川平靜,竟還輕聲哼起了童謠:
“霧霧霧,像大布,矇住雙眼咋找路?一低頭,找星星,星星對我眨眼睛。”
簡單輕快的旋律,在寂靜的夜裡分外清晰。
“這是阿生唱的那首歌?”
“是啊。”
彌川靜靜地聽了兩遍,忽然想起安清夜曾經告訴過她:最深刻的秘密,往往隱藏在最淺顯的話語之下。那麼這首童謠,是不是也告訴了他們什麼秘密呢?
“霧……星星……”彌川喃喃,似是在自言自語,“大霧中爲什麼會有星星?看星星,又爲什麼要低頭呢?”她下意識地仰頭,夜空卻被薄霧遮住了。明予依舊在她耳邊低吟,她的眼神漸漸變得明亮起來,“明予,我們閉上眼睛去找聖燈!”
明予怔了怔:“什麼?”
“濃霧和星光既是誘惑,又是阻礙。只有閉上眼睛,才能真正找到星星。”彌川心底那個目標漸漸明晰起來,“我想童謠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那應該往哪裡走呢?”
“閉上眼睛,依靠直覺往下走。”
“可是阿生怎麼辦?”彌川閉上眼睛前,略略躊躇了一下。
明予淡淡地說:“既然有了頭緒,就先把聖燈找到吧。”
彌川拉着明予的手,在山路上慢慢走起來。她的手總有些冰涼,哪怕走了很久的山路也沒有熱起來。
明予因自己特殊體質的關係,在黑暗中也可以看得很清楚。他稍稍瞟了一眼,就能看見她柔和的側臉,她長長的睫毛在微微顫動。
他想起初識的時候,她一點都不介懷他是山間清魍,真誠地說:“那你跟着我們一起走吧,一個人在這裡多孤單啊。”千百年間,他飄飄蕩蕩,毫無所依。那時,他見到化成人形的清魍在人世間的生活,就忍不住想,究竟什麼纔是愛呢?
現在,她拉着他的手,他忍不住微揚起脣角,忽然明白了--
原來所謂的愛,不過是爲了讓這雙手暖和一些,他便願意付出任何代價。
“彌川,我們走到谷底了。”
明予鬆開了彌川的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睜開眼睛。
像是有人拿乾淨柔軟的布擦拭了霧騰騰的眼鏡,世界變得清晰起來。眼前的景緻如同畫卷一般,徐徐展開。
碧波如玉,清流萬里。
谷底是一汪潭水,此刻寧默如鏡。
而湖的另一邊,一個小小的身影面對他們站着,其脣角的笑容帶着幾分難言的詭異。
四
“阿生!”彌川忍不住喊了一聲,就要衝小男孩走去。
明予一把拉住她,沉聲道:“等等。”
“霧霧霧,像大布,矇住雙眼咋找路?一低頭,找星星,星星對我眨眼睛。”小男孩趴在湖邊,一字一句唱完,聲音清脆,“媽媽,我又帶人來了,你出來見見阿生好不好?”
湖水漸漸起了波瀾,一閃一閃的星光似是從下往上地氾濫出來。
這幅景象似曾相識,彌川忽然想起在金頂上看到的聖燈--千萬盞明燈在腳下綻放,就像是流光溢彩的城市夜景。
原來在山頂,在山腰,看到的就是湖水泛起的星芒。
“阿生,你在幹什麼?”彌川驚詫地問道。
阿生擡起頭,笑容無辜:“姐姐,我在等媽媽呢。”
“你媽媽在這裡?”
明予將她往身後一拉,神色肅然:“別過去。”
彌川看看阿生,再看看明予:“……他媽媽?”
“他媽媽是誰我還不能肯定,不過阿生……可不是普通孩子。”明予站得筆直,一臉警惕。
天邊皎月已經升起,彌川看着十數米以外的阿生目瞪口呆。
潭水中的波浪越翻越大,而阿生的身體卻漸趨透明。
“阿生……”彌川驚駭地後退一步。
“他不是人類的孩子,是鬼童。”明予冷冷地說,“只有在黑魍需要的時候,纔會被召喚出來。”
“被……被誰召喚出來的?”
平靜的湖面刷地下降了,隱隱約約露出了一個黑色輪廓。
阿生的身子是半透明的,他目光溫柔地看着那個輪廓,低低的聲音彷彿在祈求:“媽媽,我又給你帶了兩個人來,你就……看我一眼吧。”
黑色輪廓完全展現在月光之下,彌川看清楚了,那竟是一個古瓶。
“你媽媽在哪裡呢?”彌川遲疑地問了一句。
古瓶細長的頸口漫出嫋嫋黑煙,一個尖細的聲音像是從天空中壓下來一般,將谷底的一切都籠罩住了。
彌川不是沒見過這樣的場景,她在天門山上曾經“觸摸”過浣星的魂魄,小赤狐的內心有惶恐,有怨恨,卻總是柔軟的。
可這次感覺不一樣。那只有冰冷枯槁,彷彿不是人的世界。
阿生擡頭看了彌川一眼:“姐姐,對不起啦……阿生不該騙你,可是爲了媽媽……真的對不起啦!”
彌川一驚:“你想要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