彌川翻着手裡的那疊資料:“我們不能通過對比同時期的雕刻來模擬它的面部嗎?”
“假如文物修復專家能夠做到,穆棱也不會來找到我們了。”安清夜聳了聳肩,“你沒發現嗎?這尊觀音像柔美纖瘦,和唐朝同時期雕像的豐腴之美大不相同,其整體風格和萬佛洞的其他雕塑也並不相同。”
彌川不由點了點頭,重新望向手中的照片,指尖無意識地在佛像上點過。
一處、兩處……她還記得被針扎過的感覺。
“哎?”彌川忽然像發現了新大陸一樣,匆忙在桌上找了支筆,在圖片上畫着,“你看!這是我被刺到的地方。”
脣上有三處,分別是兩處脣角,以及脣珠上。再往上觀音像的面部已經被毀,可是刺點卻相對更爲密集,隱約竟能看出那是鼻子、雙目的形狀。
“我明白了。”安清夜端詳良久,輕輕吁了口氣,“這一定是當年那位工匠爲了便於雕塑,不知用了什麼方法在觀音像上標示出了五官的位置。如今雖然雕像的臉部被毀了,可是你還能感知到那些記號。”
“假如確定了五官,那我們豈不是就能復原出原貌了?”彌川拍手大喜,她笑的時候眼睛總是彎得像兩枚月牙,安清夜忍不住跟着笑了笑。
“所以我們需要將這些座標定位得更加精確。”
“你是說我還要再去碰它?”彌川立刻垮下臉,“很痛哎。”
安清夜不動聲色地望定她,眉梢微揚:“你難道不好奇?”
一句話戳中了林彌川的死穴,她只能說,爲了心底那絲好奇心,被刺幾下真的算不了什麼。
夜幕漸落,小淘仔捧着圓滾滾的肚皮在枕頭上呼呼大睡,彌川兩人悄悄下山。
龍門夜景自有其壯美之處。此刻雨已經止歇了,彌川走在積水的小路上,偶爾踢踏濺起路上的水花。白日裡一片喧鬧的景區,此刻靜謐難言,而空氣中依然飄浮着香甜的味道。
像之前那樣,彌川小心地伸出手指,去觸摸觀音像的面部。不過這次有了心理準備,疼痛感減弱了不少,她手指頓了頓,對身後的安清夜示意:“這裡。”
安清夜根據她手指的位置,在圖片上畫下一個墨水點。
就這樣比劃了大半夜,彌川終於觸摸過了觀音像的每一寸肌理,安清夜也完成了手中的“墨點圖”。
“大功告成!”彌川鬆了口氣,喜笑顏開,“五五分成哦!”
安清夜卻沒有說話,只是盯着觀音像,怔怔地過了許久,才說:“你看她手中的淨瓶。”
藉助着手機的一點光亮,彌川看了許久,纔不確定地問:“觀音手中的淨瓶一般插的不是柳枝嗎?這個……”
安清夜微微頷首:“你覺得像什麼?”
彌川下意識地側頭望向黑漆漆的石壁,儘管什麼都看不到,可她還記得那朵輕輕搖曳的小花--
淨瓶中插的,是地黃。
三
“復原圖出來了?”彌川一覺睡醒,便急匆匆地趕去露臺找安清夜。
安清夜對着電腦屏幕正在發呆,上面果然是一張觀音復原像,不過令兩人都十分失望的是,復原圖的效果算不上好,依稀可見眉目秀麗,可遠遠談不上輪廓清晰。
“太模糊了……”彌川喃喃地說。
辛苦大半夜的成果就這樣付諸流水,一時間兩人都陷入了沉默。
客棧的服務生端了兩杯橙汁上來,彌川道了聲謝謝,一擡眼,看見服務員胸口彆着一束粉紫色的小花,忍不住就問:“這是地黃?”
“是呀!這幾天一直下雨呢,伊水水位也漲了很多,我們這裡雖說不常發洪水,可是風俗就是要去伊水邊祭神呢!身上還要戴着地黃花。”
“有什麼講究嗎?”
“不知道呢,風俗就是這樣啊。”
“伊水暴漲……洪水……”彌川忽然站起來,手忙腳亂地從昨天看的一堆資料裡找出了一張紙,指給安清夜看,“萬佛洞始建於唐永隆元年……是年,洛*患,伊水氾濫千里……”
水災、雕像、地黃……儘管是看上去毫不相關的幾件事,可是一直都在經歷怪事的兩人還是隱隱能察覺到,這裡邊一定有聯繫。
昨天的細雨濛濛,經過夜裡的停歇,到了今天已經成了滂沱大雨。落雨如傾倒,山下伊水水勢亦比昨天洶涌了不少,浪花捲騰往前而去。岸邊卻聚集着許多人,敲鑼打鼓倒像是過什麼節日。
“走,我們也跟着去看看。”安清夜乾脆地站起身,“叫上穆棱。”
穆棱冒着大雨趕來,聽安清夜說完,若有所思:“他們的祭神儀式就在前邊,倒是沒什麼好看的。不過……我聽這裡的一位老人說起過,前邊有一個神廟,廢棄很久了,那時候是用來祭水神的。”
“這裡很少發洪水吧?”彌川問。
“你們看,伊闕像是一扇門,攔住了水流,所以伊水河很少氾濫成災。”
“那祭水神需要用到地黃嗎?”
穆棱聞言怔了怔:“這倒不清楚。”
神廟是在龍門山山頂,三人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山上爬。到了傍晚,天色已經暗下來,雨落如同珠簾,雨傘早就不管用了,彌川身上幾乎已經溼透,終於看見了暮色中的一座瓦屋。
“是那裡嗎?”
路上荊棘橫生,張牙舞爪的,一不留神就會被勾住褲腳。神廟的匾額已經傾頹下一半,字跡不清。
穆棱站在門前,看了許久,像是在找什麼東西。忽然他繞過了大門,往屋後走去。
舊廟後邊是一片竹林。腳下泥濘不堪,穆棱卻走得又急又快,直到竹林深處才停下來四顧,喃喃地說:“在哪裡呢?”
“什麼在哪裡?”安清夜拉着彌川的手,手中的傘根本不管用,他勉強遮住彌川,大聲問着。
穆棱丟開了傘,閉目想了片刻,果斷地走向右邊。
“是這塊……”穆棱說着停下腳步,蹲下來,伸手去擦地上的一塊大石頭。
幾下擦去了青苔,露出隱約的字跡,彌川和安清夜看到最下邊的一行:“……碑成,神逝。唐永隆二年。”
“永隆二年?那是萬佛洞開鑿的第二年,也是水患後的第二年。”安清夜輕聲說,“這塊碑是和雕像同時代的。”
可是“神逝”又是什麼意思呢?
彌川看着好似靈魂出竅的穆棱,慢慢走上前,在石碑邊蹲下,毫不猶豫地伸出手,將掌心貼在了碑面上。
伊水奔騰如同巨龍,席捲呼嘯而過。
無數人哭喊奔走着試圖攀上兩岸香山、龍門山更高的地方。工匠們在鑿刻了一半的窟龕中跪下,誠惶誠恐地念着神祇的名字:“水神啊,請息怒……”
水神息文負手站在波濤之間,心底卻越發的焦躁難耐。
那個粉衣少女究竟躲在了哪裡?這三年間,他甚至讓天界諦聽以天眼通尋找,卻依然覓不到她半分蹤影。
“這也是入了魔障吧?”
年輕的水神憶起那一日,他乘興遊歷至此,那正是春日,細雨濛濛間,工匠們乒乒乓乓地在石壁上開鑿佛像。他駐足,腳下伊水便順勢漲起了數分。
水神正看得有趣,忽然見到原本岸邊長得好好的一株小花頃刻間便被漲起的河水淹沒了,若是不移開,只怕半日根莖就要泡爛了。息文惻隱之心頓起,他以天神之尊,彎下腰,輕柔地拔起了那株小花,信步走向岸上,重新將小花植入了石壁的縫隙中。
待做完了這件事,水神回到水中,正欲離去,卻又回頭看了一眼。
石壁處站着一個少女,粉色衫子,斜斜墜着髮髻,烏鬢如雲,雪膚如玉,對他嫣然一笑。那少女並非絕豔,左眼眼角處有一粒小痣,笑容卻明媚可喜,無憂無慮。
那一刻,細雨止歇,陽光輕融。
水神息文忽然聽到自己的心跳動的聲音,一聲急似一聲,又彷彿是有人生生地將細針刺進了六脈,心隨意動,遊走間讓人覺得難以平靜。
躊躇的一瞬過後,水神終於下定決心,快步走向少女。
可少女已經不見了。
他匆匆趕到了那石壁處,四下張望,卻只發現一位年老的婆婆,拄着柺杖,提着竹籃走過,大約是給家裡人送飯。
化身凡人的水神丰神俊朗,卻難掩焦急之情。 шшш☢тTk án☢¢Ο
老婆婆停下腳步:“年輕人,你丟了東西?”
“您可否看見一位穿着粉色衫子的少女?”
老人搖了搖頭:“從不曾見到。”
那一日,他將這石窟上下找遍,卻並未找到少女。
若是一時興之所至也就罷了,卻偏偏三年間,每一晚都會有故人入夢來。少女嫣然一笑間,他伸手去挽留,待到醒轉,身邊卻空空如也。
可笑他連她的名字都不知曉。
水神心中立誓,定要找到那位少女。三年過去,這人間倒像是故意藏起了他心愛之人,一怒之下,他激起了伊水水患。
伊水兩岸,凡人惶恐不安,紛紛祈禱,究竟如何做才能讓天神息怒?
是啊,如何才能向世人昭示,他要找的是她呢?
水神徘徊在伊水邊,不經意地往水面看了一眼--
彌川一個激靈醒轉過來。剛纔借用息文的目光,她看到了水中“自己”的倒影--那分明就是穆棱啊!
四
林彌川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抓住了安清夜的手。
或許是因爲冷,她的身體微微有些發抖,安清夜低聲問:“怎麼了?”
“你,記不記得過去發生了什麼事嗎?”彌川冷靜了一下,看向一臉莫名其妙的穆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