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二十四年,正值七月,江南水災尚未退盡,秦川之地卻又入酷暑季節。當頭的烈日將黃土都曬得有些發燙,偶爾一陣微風吹過,都是帶着熱氣。捲起地上的塵沫兒在空中轉了幾個圈兒,便朝路人撲面而去,慌得人們趕忙掩口眯眼地緊走幾步,嘀嘀咕咕罵着娘。
此時方過正午,正是烈日殺人的時辰,家家戶戶都躲在矮小破敗的土房子裡搖着蒲葉扇兀自淌汗,路面上只留下幾條瘦狗流着哈喇子在樹蔭下不住打轉兒,。
偏這麼一個天氣,渭南潼關下的黃河渡口竟擺來兩艘客船緩緩地泊了下來。乾瘦的船伕一手提着旱菸吸了一口,在船艙裡怯生生地眯眼朝外面看了看,只見當空的驕陽似火,不禁吐了吐舌頭。回頭看了看艙裡的船客,卻也只得無可奈何、不情不願地縮着身子搓步出來拋了錨,搭上木板,想來是客人要下船了。
果不其然,只見船艙的綿簾一挑,走出一個五短身材的白麪中年男子來,男子五官很是端正,也可算得一表人才了,卻只是眉眼裡透着諂媚。但見他鑽出甲板,忙又回身挑着簾幕,躬身堆着笑將一個人迎了出來,仔細看去,那人竟是當朝太子朱標。
朱標穿了一身暗紅色的袍服,雖然天氣炎熱,頭上卻仍戴着黑色六合一統帽,長臉長眉,挺鼻闊嘴,一對鳳目炯炯有神,面貌像極了洪武皇帝朱元璋,只皮膚白皙些,衣飾嚴謹細緻一些。想來是因爲朱標潛心儒家,氣度比之朱元璋要雍容安靜了許多,十分的端莊儒雅。
緊隨朱標身後還有三名男子:其中一名身形精壯、濃眉短鬢、隱隱有悍然之氣的三十多歲男子,卻是兼着工部右侍郎和刑部侍郎兩職,太子朱標如今很得用的年輕新進,六部裡頭的百事通,名曰張昺;另一位則是個瘦高個兒,臥蠶眉長長地蓋在一對晶瑩閃亮的明眸上,鼻樑骨十分挺拔,只是雙脣很薄,緊緊地閉着,顯得很嚴謹,卻不免倔強,這人是洪武十八年會試的頭名,殿試的探花,被擢拔到太子身邊的黃子澄。
走在最後的是一名臉龐黝黑的精壯漢子,漢子個子不高,五官也十分普通,話極少,臉上最惹眼的怕就是那一對劍眉了。但只要留心就會發現此人的步履極輕,身形卻異常地沉穩,且性子絲毫不張揚惹眼。但說起這個人的名頭,在京師只怕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百官聽了他的名兒心裡都會有些膽寒。這人就是如今皇帝最親信的錦衣衛的副指揮使蔣瓛。
蔣瓛雖然年輕,功夫卻是頂尖的,傳言此人來無影去無蹤,下手狠辣不留情面,許多人連他的面都沒見到就被取了首級,還有一些人連自己都沒弄清楚是什麼時候,家裡秘藏多年的一些把柄就神不知鬼不覺地被他取了去。加之此人不愛拋頭露面,甚至一年到頭話都不會多說上兩句,因而他名聲雖大,認識他的人卻極少,十分的神秘。
張昺和黃子澄都是太子朱標的近臣,二人也相與得極好,卻都討厭那位朝太子點頭哈腰的白麪漢子。這人名叫胡延平,字子祺,爲官素有清名,後來調到應天做了御史,也是敢做敢言的一個人,官聲極好。因近年江山洪水肆虐,應天府也多受影響,洪武皇帝便有意遷都,這胡延平趁機建言遷都古都西安。太子此番西行,也就讓他隨同了,只是沒料到此人出了京師竟如此下作,哈巴狗似的跟在太子朱標身邊打轉兒。
太子朱標瞧着心緒並不太好,總是愣愣地想着心事。他這一次微服出行,洪武皇帝交代了三件事情:一是查看河南、山東一帶賑濟災民事;二是入西安巡查秦王朱樉在封地的劣跡;三則是詳細考察西安地形、人口、防衛,以定是否適宜遷都。
查看災民的事他並不需費心,這些事兒,道學的黃子澄比誰都用心,但有什麼不合他心意的,他從不遮遮掩掩,不過這倒很合朱標的心意,就算心緒再不好,也都耐着性子聽他說完賑災的事,該如何辦都由黃子澄和張昺兩個人擬出摺子,朱標用了印就立即發了出去。
至於第二件事,其實才是朱標心頭隱憂最深的。秦王素來很得勢,關於皇位該傳給誰,早有風聞說洪武皇帝一直在他和秦王之間搖擺不定。到洪武二十一年,洪武皇帝爲監管宗室親貴,專門設立了宗人府,而秦王則做了宗人令,所有的皇親貴戚便名正言順地歸給了秦王管理。
也正因爲此事,太子朱標的一些近臣私下商議,越發覺得秦王如今已是對太子最大的威脅。於是便糾集了一羣人,將道聽途說的、查有實據的一些對秦王的非議,一股腦兒地奏了上去。洪武皇帝收了這許多彈劾,擱置了一陣子,卻忽然又出了一個怪招,那就是讓太子朱標親自去秦王的封地巡視,以查覈他的劣跡。這似乎是將秦王的生死交給了太子,可太子卻怎麼都覺得裡頭有些膩歪,心裡說不出是個什麼滋味兒。
更兼之如今的當朝紅人、大將軍藍玉北征歸來,夤夜便拜訪了朱標,只是藍玉說的卻與其他近臣不同。在藍玉看來,似乎北邊的燕王纔是朱標的心腹大患。更言及了許多燕王在北平的威望何其隆盛,又言及燕王將北平治理得如何夜不閉戶。燕王朱棣素來與太子交厚,早些年可是個十足的太子派,要說他對九五之尊有什麼野心,任誰都有些不信。於是朱標暗地裡遣人查探情由,卻原來藍玉北征大獲全勝之後,在俘獲的軍馬裡挑選了十匹良騎,專門送到了燕王府,燕王朱棣以“尚不呈父皇,斷不能受”爲由拒絕,因而藍玉惱羞成怒,這纔到太子朱標這裡說了許多閒話。
說起來,這似乎洗脫了燕王的嫌疑,可往深裡想,連藍玉這麼一個驕橫跋扈、戰功赫赫的當朝紅人都去討好燕王,那豈不正說明了燕王的可怕嗎?
這許多心思攪和在一起,太子此次西巡是斷然提不起什麼興致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