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若有所悟:“大師是說......華中是被要挾毒殺曹國公李文忠,不想被錦衣衛逼供,抓了把柄,又被要挾去毒殺了魏國公?這......太駭人了。可他爲何要留那隻燒鵝呢?”
“這一條,貧僧原也不甚了了”,道衍忽然從懷裡掏出一張箴紙遞了過去:“可自打貧僧得了這個,方如夢初醒啊。”
朱棣詫異地接過箴紙,展開一看,卻是紀綱從應天發來的,裡頭詳細地說了魏國公徐達的大喪之禮。原來四面八方的文武官員,能來的都齊聚到了應天府,專一爲徐達送葬。就連村野百姓,也都自發地走上街頭,痛哭哀嚎,如喪考妣。朱棣不禁有些愕然,以魏國公徐達的威望,這並不出奇啊。
道衍似乎看了出來,一笑道:“殿下還不明白麼?魏國公徐達威名太甚,這是萬歲要殺他的理由,也是華中留下一隻燒鵝的原因啊。殿下試想想,無論何人只要毒殺了魏國公,只怕走到天涯海角,也是沒有藏身之地的吧?而且後世史筆也是不會放過他的,他必將淪爲千古罪人,與宋之秦檜何異?哼哼,華中自然不會那麼傻,去揹負這個擔不起的千古罵名。甚至可以說,華中乃是個極其機智之人。所以,毒殺魏國公之後,他要在御膳裡留下一隻與背疽相剋的燒鵝,用來告訴世人,真正要害死魏國公的,是當今萬歲,並不是他華中啊。”
自此,一個案子終於真相大白。可朱棣卻不敢相信,仍舊問道:“就因爲魏國公威名太甚,萬歲就要殺他?魏國公近年來閉門不出,韜光之術已至極致,怎麼還惹來父皇的猜疑呢?”
“哎,冥冥中的事,真是令人蹉嘆啊”,道衍似乎不着邊際的感慨了一聲,繼續道:“原先魏國公如此,還能保得他一世平安。怪只怪殿下您近年來名聲權勢升得太快,已經招了萬歲的忌啊。萬歲鐵了心要扶持太子,怎麼容得下殿下您這樣的藩王呢?萬歲是何等樣人?自然知道殿下您最大的靠山,不是別人,正是這位終日讀書釣魚卻名聲在外的岳丈徐達了。所以,除掉他,是去掉了萬歲心頭最深、也是最大的一塊心病,也是在護全太子。哼哼,魏國公一輩子謹小慎微,保全了自己。臨了,爲了殿下您,使出了餘力,幫助殿下在北平打下根基。可偏偏殿下得勢,這就招了萬歲的忌,哎,魏國公終還是沒有落得一個善終啊。造化鎖定,半點不由人啊。”
朱棣此時早已驚得癱軟在了椅背上,久久說不出話來。他再怎樣也沒想到,害死魏國公的人,說到底,竟還是他自己。這太難令他接受了。
道衍精神抖擻,自顧自地說着:“如今幾個藩王裡頭,最得勢的是誰?還不是秦王和殿下您嗎?錦衣衛拿了華中,自然知曉了秦王的圖謀。秦王殺李文忠,針對的是太子。既然秦王敢如此,萬歲定然會想,那遠在北平的殿下您,只怕也會有這個膽量和實力的。就算殿下如今沒有,日後萬歲龍御歸天了呢,誰又敢保殿下就不會這麼做呢?”
道衍說得不禁有些得意,嘴角吊着笑,冷冷道:“哼哼,可萬歲畢竟不是庸主啊,不會就明面上的理兒去抓了華中、拿了秦王,興師問罪。而是利用華中害死魏國公,一是要除掉一個後患,二來也是故意挑撥殿下和秦王這兩個最大的藩王內鬥。而太子呢,坐山觀虎鬥,則可以從中得利啊。這份心思,這份手段,尋常帝王是想不出來的。”
原本冷峻剛毅的燕王朱棣,聽至此,也是渾身是汗,臉色慘白。父子君臣、兄弟手足之間竟已到了這一地步,實在讓人心寒,也實在讓人心驚啊。
許久朱棣方回過神來,訥訥問道:“那.......秦王呢?毒殺了兩位功勳卓着的老臣,就這麼逍遙法外不成?”
“什麼法不法的?”道衍忽然冷笑了起來:“請恕貧僧直言,大明律雖已修訂多年,卻只是對天下臣子百姓的大明律罷了。天下都是當今萬歲打下來的,所以在當今萬歲看來,大明律也只是他聖御天下的一個工具罷了,與賞罰並不二致。至於皇子藩王,那可都是他的嫡親骨血,不到萬不得已,萬歲是不會朝自己的兒子下手的。萬歲畢竟是慈父,慈父多敗兒嘛,天家也是不能例外的。只是依貧僧瞧着,秦王已入魔道,萬歲再不加懲治,秦王就離自取滅亡不遠矣——”
朱棣聽得很仔細,眼中眸子眨也不眨,心緒漸漸冷靜了下來:“那本王呢?也要裝聾作啞麼?”
道衍呆呆地想了想,頷首道:“這些事背後都有萬歲的影子,殿下萬不可擅自攻訐秦王,免得牽扯出皇家秘事。哼哼,萬歲如今想着的是替太子鋪路,秦王和殿下您都是個中的阻礙。殿下因前些年功夫下得足,儼然是太子的左膀右臂,萬歲除掉魏國公,也只是防禍於未然罷了,說到底,萬歲還沒有疑心到殿下您的身上。倒是秦王,倒行逆施、爲所欲爲、不知韜晦,哼哼,如今萬歲盯着的,是秦王。殿下若是妄動,只怕容易引火上身。”
“所以魏國公被人害死,本王也要忍麼?”朱棣雙手握拳,眼光閃爍着淚光,卻隱隱藏着極深的殺氣。
道衍情知燕王與魏國公徐達感情極深,徐達早早就在替燕王謀劃北平,如今朱棣能握着北平十數萬朝廷軍馬,連朝廷都束手無策,北平人口豐腴,街市儼然恢復昔日繁華,可以說一多半兒是徐達的功勞。
道衍冷着臉,許久方從齒間蹦出一句話來:“殿下要做大事,如今就必須得忍,哼哼,只怕除了要忍,還要防呢!”
“防?防什麼?”
“當然是防秦王”,道衍將手中茶杯一推,冷冷笑了起來:“毒殺魏國公,萬歲是使的挑撥離間、坐山觀虎之計。殿下忍了下來,才能保存實力,不留把柄給萬歲。只是,如今已經倒行逆施的秦王不會閒着。他除掉李文忠,是要去掉太子的左膀。接下來,就是太子的右臂了。”
“右臂?太子的右臂?”朱棣有些茫然。
道衍點了點頭:“在世人眼中,太子的右臂就是殿下您啊。原先徐賁被殺時,貧僧就以爲秦王要朝殿下下手了。如今看來,秦王定是畏於魏國公坐鎮北平,一時找不到機會罷了。如今魏國公薨了,正是他落井下石的時候。所以,殿下還得防着秦王纔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