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皇帝朱元璋自幼受盡苦難,如今掌了天下,就最恨貪官污吏,但凡牽扯到了哪怕一點點貪污的嫌疑,總是寧可錯殺一千也不放過一個,因而往往釀成潑天大禍。看看空印案牽連之廣就明白了,若不是燕王朱棣設巧計勸動了皇上,還不知要死多少人。可就算如此,也總有一些膽大妄爲的人敢在刀頭上添血,這在歷朝歷代都是不能盡絕的事,洪武朝自然也不能例外。
此時正是洪武十八年的三月,魏國公大喪之禮剛剛過去,無論朝局還是天下人心似乎又復歸於平靜。日過戌時,西暖閣侍候的太監已然舉着撐杆掛起了燈籠,屋內點着紅燭,悄無聲息。太子朱標穩穩地坐在當中,正凝目翻看奏章,下首陪侍着兩名青年文官,品級不一,卻也都端直地坐着屏息整理文案,動靜極小。
其中那身形精壯、濃眉短鬢、隱隱有悍然之氣的官員,乃是山西澤州人氏,名叫張昺,年紀輕輕卻精通各部要領,此時更兼着工部右侍郎和刑部侍郎兩個要職,是洪武年間年輕一輩官員中的翹楚。因其通達六部、人品方正,被洪武皇帝派往東宮,專一協助太子處理朝務,很是得用的一個人。
另一人則是個瘦高個兒,臥蠶眉長長地蓋在一對晶瑩閃亮的明眸上,鼻樑骨十分的挺拔,只是雙脣很薄,緊緊地閉着,顯得嚴謹而倔強。再看他神情,卻有些拘謹,舉止卻十分端方。此人乃是今年會試的頭名,殿試的探花,名叫黃子澄,分宜人氏。
因黃子澄自幼醉心初唐名臣虞世南,立誓要學做一名忠直之臣,因而讀書十分用功,終成學識淵博之名士,尤其一手書法,端方中暗藏剛柔,被譽爲君子之氣,極得初唐名臣虞世南的精要。待殿試之後,就被太子朱標請入東宮作爲伴讀,輔以文書之職。此時的黃子澄因剛剛入宮不久,因而不免有些拘謹。
“太子殿下,膳食已經重新備齊了,是否要這就送過來?”正當三人專心朝務之時,忽然一名容貌俊秀的年輕太監趨步進了西暖閣,輕聲問道。
這人是宮裡與司禮監慶童、尚寶監陳景、掌印監樑民齊名的四小太監之一,掌管御膳的尚膳監總管,名叫而聶。依據宮裡的規矩,太子早該用膳,只是自李文忠死後,洪武皇帝越發的倦政,朝裡的事大部分都丟給了太子朱標打理,直把朱標忙得腳不沾地兒。今天已經爲太子預備了三次晚膳了,送膳的宮人都被罵了出去,再沒人敢來。眼見時辰越來越晚,不送總是不行的,若是洪武皇帝問起,那尚膳監可有的苦頭吃了。因而這才勞動了尚膳監總管而聶親自送來。
“我不是說過了麼?要你們時自然會叫你們。不見我與大臣正在商議政事兒麼?”朱標顯然是被三番兩次打攪得有些窩火,將手中的奏章重重地甩在案頭,擡眼盯着而聶怒道:“你一個宮人太監,擅闖樞要重地,這是哪裡的規矩?這是誰教你的禮儀?”
朱標爲人仁厚,熟讀經史,想是看多了閹人亂政的事,最是厭惡、提防宮人太監,因而並不給他們好臉色。這一條宮裡人都知道,這纔沒人敢再送膳食進來,不想還真將這位皇儲給惹怒了。
而聶爲人素來誠懇,在宮裡名聲也極好,此時見太子見怪,忙跪了下去:“太子殿下恕罪,只是殿下勞累了一天了,不進膳如何得了?若是殿下身子有什麼差子,下官等也逃脫不了干係的。怪只怪下官情急之下沒了規矩,忘了稟報就進來了,殿下要打要罰,下官都認了。只是這晚膳,還請殿下將就着用一點纔是。”
張昺和黃子澄自早上入宮,中午也是陪着朱標用的膳,礙於規矩都不敢多吃,此時其實早就餓得前胸貼後背了,只是不能說罷了。此時見朱標又要拒了晚膳,心裡暗暗叫苦,擡眼看新科的探花郎黃子澄,也是圓睜着一對虎眼,有些呆滯,又似乎在想什麼心事,料想他也不敢插嘴,張昺心頭暗笑,因笑着說:“殿下,您從午時一直忙到現在,這都四個時辰了。多少也得走動走動,活一活筋骨纔是,一張一弛纔是文武之道啊。趁便兒用了晚膳豈不一舉兩得?再這麼餓下去,只怕要壞了身子。到時候,明日的政務、後日的政務,將來的政務,又該如何呢?”
朱標原只因被而聶打擾有些惱怒,此時聽張昺勸說得好笑,不禁“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無奈地搖了搖頭:“哎,這西暖閣是父皇理政之地,尋常人都不敢靠近,不想還是三番兩次地打擾。看來啊,想安安心心做點事兒,也是不容易的。”
“殿下,無論讀書還是做事,都講究一股靜氣。若是殿下心中有靜氣,就算於鬧市讀書又何妨。若是殿下不能歸心神於腹中,就算在僻幽之地,也會覺得煩躁的”,黃子澄是儒學,學究模樣兒,忽然插嘴諫言道。
朱標連日相處下來,早知道黃子澄耿介的性子,故而也不以爲杵,淡淡一笑道:“探花郎說得是,我受教了”,說着似乎心緒好了很多,卻不想就着這個話頭與黃子澄說下去,起身踱了兩步,朝跪着的而聶道:“而聶,念你是初次,平日做事也勤勉,便饒了你這回。以後可得小心規矩些,再觸了黴頭,可就沒這麼好說話了。去吧,將晚膳送過來。”
說着又朝黃子澄、張昺道:“待會兒你們兩就陪着我用膳了,完了我還得看一兩個時辰的奏章才能放你們出去”,說完朱標便又埋頭看起奏章來了。
黃子澄、張昺正要落座兒,接着整理文案,不想朱標手裡拿着一本摺子忽然“嗯?”了一聲,皺眉起身沉吟起來。
黃子澄和張昺對望了一眼,都定住了身子,問道:“殿下,可是出了什麼事兒?”
朱標一臉狐疑地拿着奏章踱至二人跟前,有些茫然地遞了過去,卻不說話。張昺小心地接過奏章,與黃子澄湊在一處,展開看去,竟是御史餘敏和丁廷舉告發北平布政使李彧,夥同提刑按察使趙全德、戶部侍郎郭桓等相互勾結、吞盜官糧的奏章。
世人都知道李彧是經魏國公徐達舉薦做的北平布政使,與徐達的交情至深,如今也是燕王北平用兵的保證。魏國公薨逝僅月餘,就有人朝李彧下手了,這也太陰毒狠辣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