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羅克敵第一次扛女人,而且還是一個羸弱不堪的小女奴。
在他還不是指揮使的時候,他曾經扛着早已斷氣的兄弟,穿梭於刀光劍影之中,只爲了讓兄弟能夠入土爲安;曾經扛着重傷的僉事大人,躲避密黨逆徒的箭雨和流石,他甚至還扛着一名千戶的棺材,在夜裡行走了二十里。
但現在,他覺得自己肩頭上的小女人,比他之前扛過的任何東西,都要重,因爲扛這個女人,會將他男人的尊嚴徹底壓垮。
不是因爲扛女人不吉利,不是因爲男尊女卑,而是因爲他是一名刀客,不是欺負婦孺弱小的流氓。
他覺得現在的自己,跟地痞沒什麼差別,無恥到沒有任何尊嚴。
但他又不得不這麼做,因爲這個小奴女是疤臉男人的心頭肉,是換回九道山莊莊主父女的籌碼,絕對不容有失,難道讓袁三卷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來扛?還是讓這圓頭滾肚的客棧掌櫃扛?
他憑着手中一柄驚雷,踏着兄弟們的鮮血,才爬到了指揮使的位置,更是得到了廠公的信任,指派他來秘密行事,這應該就是他的仕途轉機之處了。
可哪裡想到,三破廟一役,他先輸了熊周,再敗於老九,雖然最終將對方生擒活捉,但自己也丟了一條右臂。
直到現在,九道山莊想來個甕中捉鱉,卻讓白神宗餘孽反過來夜屠九道山莊,他更是拿那個拖刀少年一點辦法都沒有,最終只能按照袁至罡的暗中囑託,跟隨袁三捲到客棧,把這小女奴給扛了過來。
他不知道廠公與袁至罡之間有什麼秘密協定,但錦衣衛掌管全國密報,情報網絡遍佈各地,他作爲指揮使,卻也知道許多不爲人知的辛秘。
不過知道歸知道,他卻什麼都不能說,官場之上,話越多,麻煩也就越多,也正是羅克敵的沉默是金,他才爬到現在這個位置。
九道山莊沒有了,接下來就該輪到霹靂堂、唐門,廠公如果再不發動力量,說不定隱藏在民間的諜子暗棋,都要被白神宗一個個拔掉。
作爲二十年前的武林第一大派,白神宗神秘到了極點,很多人只聽說過這個名字,卻從不知道白神宗是怎樣的一個門派,江湖上有它的傳說,但它卻不在江湖之中,而是在江湖之上。
黑袍人一個個從九道山莊之中魚貫而出,羅克敵默默的數着,但最後卻沒有辦法得出一個確切的數字。
因爲其中一些人斷了腿,卻仍舊被攙扶着,不願意放下手中的兵刃,眼中滿是大仇得報之後的激動與興奮,有一些沒了手臂,卻好像不知疼痛一般,任由鮮血滴落一地,也要匯聚到前門來。
因爲夏芸曾經許諾過,一定會讓他們看着,看着她將袁至罡的人頭,掛在九道山莊的牌樓之上!
除了袁至罡和他的一對兒女,九道山莊整整三百一十七口人,老人小孩女人總共六十五個,如今被關在宗祠之內,剩下的青壯男女,不管是家屬還是護院武師,全數屠殺乾淨!
這些老弱婦孺驚恐的偎依在一起,死死的盯着宗祠的神龕,列祖列宗的排位早已被摔碎踩爛,取而代之的,是一尊小小的白色神像,那神像有點像忿怒金剛,六臂雙面,一面低眉慈悲,一面怒目肅殺。
他們並不知道莊主此時也是自身難保,仍舊等待着莊主的救援。
袁至罡已經沒有辦法去救那些人,從唐鍥死去之時,他就知道,敗局已定,不過狡兔有三窟,他除了兒子袁三卷這一招後手之外,還留了一個反敗爲勝的希望。
他看着自己的女兒,女兒看着熊周,熊周卻盯着羅克敵。
黑袍們已經將四周圍得水泄不通,只要夏芸一聲令下,鴉神連弩就能夠將在場四人全部射成刺蝟,可夏芸卻收起了“白蓮”。
一名黑袍從人羣之中走出來,將一方檀木劍匣和一個鏽跡鐵盒交給了夏芸,後者咔嗒一聲開啓劍匣,裡面躺着一柄細長的怪劍,劍身只有二指寬,長三尺,劍尖如穿雲之箭頭,卻沒有劍柄。
“你的?”
夏芸將劍匣遞給了熊周,後者看也沒看就接了過來,緊皺着眉頭,握住劍匣的一端,如握劍一般,將劍匣指着羅克敵,眉頭一擰,劍匣喀拉拉裂開,露出裡面的“夜雨”。
他一步步走到羅克敵前方三丈處才停下,極力保持平靜,緩緩的開口:“說吧,你想要什麼。”
羅克敵將嵐輕輕放下來,如釋重負,左手刀頭緩緩一指,不是袁至罡,更不是袁紅俠,夏芸心頭一緊,擔心他會讓熊周以命換命,可羅克敵的刀頭最終停下來,卻指着她自己!
準確來說,羅克敵想要的,不是白神宗這個首領,而是夏芸手裡的鏽跡鐵盒!
“廠公果然好大的胃口!”袁至罡並沒有因爲羅克敵放棄救他這個莊主而惱怒,因爲羅克敵並不是九道山莊的人,而是錦衣衛堂堂指揮使。
熊週轉過頭來,看着夏芸,面無表情的吐出兩個字來:“給他。”
夏芸默默的低下了頭,眼中很快涌出了水光,可當她看到那些缺胳膊斷腿的黑袍之時,她卻擡起頭來,直視着熊周,咬牙擠出一個字:“不!”
“給他!”
熊周暴怒震喝,夜雨已經指着夏芸的胸膛。
“喀嚓嚓!”
黑袍們手中的鴉神連弩全部都瞄準了熊周,而流年也握了握手中的鬼頭刀,眼中充滿了對熊周的憎恨。
熊周感受到夏芸的堅決,只能輕嘆了一聲,口中喃喃低語道:“不管你們信不信,她跟你們中每一個人都一樣,換做是你們,我也一樣會交換…”
聽到熊周這句話,夏芸頓時睜大了雙眸,原來他已經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原來他一直知道,甚至連嵐的身份,他也是知道的!
夏芸默默的將鐵盒交給了熊周,而後者左手託着鐵盒,一步步走向了羅克敵。
袁至罡一直很沉得住氣,他一直在等待最後的底牌到來,可如今,羅克敵一旦取走鐵盒,那些人就算來了,也沒有出手幫他的理由和價值了!
“羅克敵!你莫以爲神機營那些蠢貨能夠打開這盒子,沒有我袁某,就算得到盒子,也取不出裡面的東西,你可得想清楚了!”
面對袁至罡的威嚇,羅克敵沒有半點動搖,直到熊周走到他身前一丈之內,他才平舉手中驚雷,伸到了熊周的前面來。
熊周將鐵盒放在刀頭之上,十幾斤重的鐵盒就像跟刀頭澆鑄在了一起那般,沒有絲毫的顫抖,驚雷連最細微的弧度,都沒有被鐵盒壓彎出來!
袁三卷眼看着羅克敵就要丟下他們,也是不動聲色的伸手入袖中,掏出一柄開紙的匕首來,想要神不知鬼不覺的挾持住嵐,好故技重施,讓他們一家子能夠換來一條活路。
然而他剛剛將匕首伸出去,還未碰到嵐的身子,他的脖子一涼之後就沒有了任何感覺,而後整個世界暗了下來!
“文軒!!!”袁至罡如悲憤的雄獅一般,狂吼咆哮,嘴裡喊着兒子的小名,他無論如何也沒想到,殺死袁三卷的,不是熊周,更不是那些黑袍,而是指揮使羅克敵!
袁紅俠死死的捂住嘴巴,嘴脣被咬破的血跡卻順着指縫流了出來,她想要過去報仇,卻被夏芸的劍給逼了回去,就像流年用刀架住袁至罡一樣,他們甚至不能去伸手把袁三卷的眼睛給合起來!
羅克敵倏然出刀,切掉袁三卷頭顱之後,又閃電收刀接住鐵盒,那鐵盒子就好像懸浮在空中一般,沒有落下半寸,出刀速度之快,實在讓人匪夷所思!
“公道。”
羅克敵留下兩個字,而後將刀倒插在地上,脫下自己的外袍,將鐵盒包起來,綁在了自己的背後,接着纔將刀重新拔出來,一步步後退到了嵐的身後。
他之所以殺掉袁三卷,從不開口的他更是說出了公道二字,就是想讓熊周知道,他沒有讓別人來插足他們之間的交易,在交易結束之前,也不許熊周來破壞交易。
他放心的將鐵盒綁起來,因爲嵐還沒有交給熊周,交易還沒有完成。
等他後退到嵐的身後之時,他才踢了嵐一腳,將嵐踢向熊周,而他則飛快後退,身後弩箭不斷射向他,卻被他的驚雷給格擋開,而後她雙腿一彈,“踏踏踏”的踩着牆壁,躍上一座民宅屋頂,刀身一環,腰間錦囊掉落下來,他腳尖一挑,錦囊被踢到胸前,他的刀身奮力一抽,錦囊被拍飛出去,炸出大團的焰火!
這團焰火甫一炸開,四面八方頓時傳來整齊劃一的腳步聲,以及刀甲摩擦撞擊的沉悶聲音!
縣尉帶着三百官兵,如潮水一般四面圍攏,劍拔弩張,眼看就要按照指揮使大人事前安排的計劃,將這些人一網打盡!
“果然是咬人的狗都不會吠!”
袁至罡看到羅克敵如此恐怖的算計,心頭也是憤怒起來,而這個時候,縣尉官兵已經跟白神宗餘孽展開了搏殺!
“難怪官兵久久不見動靜!”夏芸雖然估算過官兵的反應時間,從得知山莊遭襲,到人員裝備,到集合隊伍,她全部都精確的計算過,不過羅克敵挾持嵐,卻出乎了計算,沒想到卻是羅克敵的佈置!
烏神連弩雖然是江湖之中聞名的遠程兵器,但跟官兵配備的弓弩還是有極大的差距,畢竟弩屬於違禁之物,確實有着一番道理的。
官兵的箭雨很快就降落下來,衆人分散開來躲避,熊周抱起嵐,與夏芸一道退走,流年趁機背起老九,用刀刃當盾牌來格擋羽箭。
兩名黑袍押着袁至罡父女,一路退走,而這個時候,山莊左側的跑馬道兩側林中陡然射出大片的黑色彈丸,轟轟轟遍地炸開了花!
“霹靂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