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風吹勁草,林木白雪掛霜聲瀟瀟,熊周跟羅克敵一戰之後,身體早已疲乏到了極點,胸膛又有傷口未愈,實則舉步維艱,然而紋面老者卻仍舊趴在熊周的背上,就好像索命的老鬼,不離不棄。
熊周沒有任何怨言,因爲他審時度勢,老人似乎已經是他最後的機會了。
霹靂堂的女高手洪顏,必定帶走了霹靂堂那一部分地圖,而她最有可能去的地方,應該就是唐門。
袁紅俠和袁至罡都在唐門之中,加上唐依依身上的圖,三份地圖湊在一起,哪怕仍舊不完整,但應該可以看出七八九不離十了。
熊周雖然強記,卻無法將地圖重新描繪出來,更漫說要將記憶中的地圖正確的拼湊在一起了。
黑衣師姐到霹靂堂來找尋這個老人,應該也是爲了地圖之事,這位老人術法窮究天人,算心更是通神問鬼,哪怕沒有地圖,想要求助於他,讓他計算一番,卻應該能夠找到地圖之中的目標之處。
只是現在的熊周卻沒有餘力再去考慮這些後續,因爲他揹負老者行走於腳踝深淺的白雪林地之中,身負重傷不說,懷中還要抱着那顆大鐵球,實在讓他頗感艱辛。
他完全可以用大龍雀來去掉這顆鐵球,但他並沒有,此刻懷抱鐵球,也算是自作自受罷了。
但他不明白的是,老人身子孱弱,如何能夠抱得動這顆鐵球?
如果老人無法抱動鐵球,熊周還河邊沉思之時,這老人又是如何無聲無息來到熊周身後,將熊周踹入河中,甚至連熊周自己都忘記了鐵球的存在?
他已經猜到,老橋不可能如此巧合,在千鈞一髮之際斷裂坍塌,想來應該是老者用鐵球破壞了橋墩的承重脆弱節點之上。
可這個鐵球少說也有大幾十斤,莫說這老人用鐵球來砸損橋墩,單說老人落水之後,這鐵球沉底,緣何沒有將老人一同拉入水底,餵養水鬼和魚草?
在熊周的眼中,這個老人如同一道影子,如同他面上那一層又一層的刺青,遮掩着不知多少秘密,讓人永遠無法看透。
或許這也是熊周心甘情願抱着鐵球,揹着老人一路逃亡的原因吧。
熊周的胸膛如破爛的風箱一般呼呼嘶嘶的粗喘,而老人卻闔目養生,氣息如魚如龜如遊絲,似是進入一種極爲微妙的胎息狀態,風雪不加身,冰寒不入體,手腳冰涼如山石,整個人如同暫時假死過去了一般。
不過老人仍舊用手指不斷敲擊熊周後腦,指引着熊周之方向,不多時就穿越了林地,來到一處林中獵戶的小屋之中。
小屋破舊,但總歸遮風擋雪,火堆燃起之後,熊周也是大鬆一口氣,找來半邊瓦缸子,融了雪水,又將半途撿到的凍死的雪地錦雞開膛破肚,拔毛清洗,而後丟入到滾水之中,撒了一把青嫩的松枝,熬出了一鍋湯水來。
熊周睏乏飢餓,見得這熱鍋,連連吞口水,恨不得連瓦缸也一同塞入腹中,但開鍋之後,卻從房中找來舊碗,盛了熱湯,撕下半隻嫩雞,恭敬的獻給了老人。
老人身上陡然蒸騰白霧,明顯感受到他的身子在極速回暖,而後長長呼出一口濁氣來,雙目陡然睜開,隱約閃過一絲深邃如碎鑽之精芒來。
他微微愕然,而後卻又滿意點頭,這才接過熊周的湯碗,慢悠悠的品嚐雞湯。
熊周見得老人進食,自己纔不顧滾燙,喝了大半罐子的湯水,全身暖洋洋,舒暢淋漓無法言語,又撕扯嫩爛雞肉,囫圇吞嚥,裹了飢腸,身子不再冰寒,胸膛的傷口這才知曉痛楚,令得他眉頭緊皺,連忙取出隨身藥膏來塗抹。
黑色的藥膏散發出一股奇異的香氣,抹到傷口處卻如同軟化的黑蟲一般蠕動起來,紛紛滲入到熊周傷口之中,頓時傳來一陣陣**之感,一如蟲蟻鑽爬,又似乎能夠感受到新肉不斷生長。
老人喝着雞湯,嗅聞到藥膏之異香,也是露出訝異之色來,忍不住開口問了一句:“須彌骨肉膏?”
熊周自顧包紮傷口,並沒有回覆老人,老人也不在意,只是輕笑一聲嘆道:“傻人有傻福啊...”
二人在小屋之中短暫休整之後,選擇再次出發,蓋因熊週一路走來,留下足跡血水甚多,雖大雪紛揚,但一時卻是難以抹除蹤跡,說不得會讓人尾隨而至。
腳下踏雪嗦嗦之聲不絕於耳,老人卻並沒有進入微妙的假死狀態,似乎雞湯給了他極大的營養和能量。
他睜着滿是白翳的瞎眼,不斷嗅聞着風雪的氣味,給熊周指引道路,雖然二人同樣衣衫單薄,但武者血氣方剛,又在小屋之中尋得一件厚實蓑衣,故而並未被凍僵。
然則大鐵球實在沉重,熊周有傷在身,腳步沉重,一路在雪地上留下深深足跡,未免後患無窮。
熊周自作聰明,在後腰綁了一大枝鬆條,如掃帚一般,倒也能抹除掩蓋些許,二人行走半日,終於是腳踏實地,山雪不再,因前路乃近郊官道,有人剷除了積雪。
稍稍擡頭,熊周渾身汗水蒸騰白霧,遙望前方,卻是一處小鎮,叮噹哐啷的打鐵聲隨着風雪傳來,遠處冒着黑氣的煙囪,讓熊周頓感溫暖火熱,不由加快了步伐。
臨近鐵匠鋪子,熊周卻是停了下來,腰間劍匣似乎變得沉重了絲毫,他更是能夠感受到大龍雀之中蓄養的氣息蠢蠢欲動,一如遇到了天敵一般。
既是老人引路,這尋常小鎮自然也就不再尋常,這尋常打鐵鋪,自然也就不再尋常。
熊周將老人緩緩放下,叩響了門扉,不多時,啷噹打鐵之聲停止,沉悶腳步聲停在門後,過得數個呼吸,這才吱呀一聲開了門。
一股帶着鐵硝火星氣息的滾熱暖氣撲面而來,熊周全身爲之一暖,屋主手持大鐵錘頭,全身只披掛辦件皮毛,露出赤銅顏色的肌肉,上面汗珠子如米粒一般密佈,竟是個肌肉虯結卻又長鬚白髮的老鐵匠。
老鐵匠沒有看熊周,注意力全都放在了老人的身上,也不主動問話,只是僵持着不動聲色,山岩一般的厚實手掌卻將錘頭的木柄握得嘎嘎作響。
熊周心頭暗自驚駭,似乎眼前光景變幻,這打鐵鋪就好似那幽冥之中的硫磺煉獄,而這老鐵匠就是煉獄之中的守門人。
他心知老鐵匠是動了殺機,不需太多審視,就足以看出老鐵匠驚泣神鬼的莫測實力,然而既然老人能夠將他指引到此處,縱使這兩個老爺子之間有何仇怨,也不應大打出手,血濺收場,畢竟老人可有着天機神算的名頭。
爲了緩解一下劍拔弩張的氣氛,熊周不得不硬着頭皮拱手唱喏,這纔剛動了脣齒,不想老鐵匠卻雙目爆發精芒,手中巨錘沒有任何徵兆,當頭砸向了紋面老人的頭頂!
“前輩使不得!”
熊周心頭一驚,此時哪裡還有半分顧慮,哪怕他傾盡全力,估摸也不是這老鐵匠對手,斷無睜眼看着紋面老人被他一榔頭砸死,下意識就前跨一步,扯下腰間劍匣,雙手各握一頭,如霸王扛鼎一般,將劍匣橫於紋面老人的身前!
鐵錘猛然擊落,老鐵匠似乎感受到劍匣之中的氣息,錘頭陡然定格,距離劍匣堪堪一指距離!
“嗤啦!咔嚓!”
清脆之聲不絕於耳,蒙裹劍匣的黑布率先四分五裂,如受驚的黑鴉羣,四處散落,緊接着,精雕細琢之木匣陡然炸開,露出裡面的古劍大龍雀!
老鐵匠面色陰晴不定,雙眸之中似乎充滿了難以置信,此時此刻,紋面老人才翹起了嘴角,露出一絲得意來,也不再裝腔拿調,枯瘦的手掌輕輕撥開大鐵錘,一步步與老鐵匠擦肩而過,身後大鐵球居然就這般被拖着前移,到得門檻處,那鐵球咔嚓一聲就將木質門檻帶過,如碾碎豆腐一般!
“叨擾了。”
紋面老人幽幽傳來三個字,老鐵匠面容抽搐,冷哼了一聲,收了錘頭,兀自跟進屋子來,熊周自然醒目,掃了四處一眼,黑布和木匣已然無法收拾,當下入得門中,將門板關起,門檻破碎,風雪呼呼而入,他掃視了一下,又就近搬來一個木箱,擋着缺口,這才安穩了下來。
鋪子裡氣氛微妙,如被烈日暴曬的**桶子,似乎一點就爆,熊周也不敢大肆主張,稍微掃視一圈,赫然發現鋪子裡掛着各式農具和馬蹄鐵,心中未免有些失落。
然則他卻是不知,當初屠殺九道山莊之時,首當其衝的扛刀少年郎,肩頭那柄巨大的鬼頭大刀,正是出自於此處!
他更是不知,自己傳承自逍遙子,而後被羅克敵的斷命三刀斬斷的夜雨劍,同樣出自於這個老鐵頭之手!
紋面老人走到火爐前面,火舌如魔鬼的舌頭舔舐着其中的鋼鐵,在他的瞎眼之中留下兩團搖搖曳曳的火光,他側耳傾聽,而後輕嘆一聲道:“十萬風雪長路遙,昔日白衣斬大妖;龍騰虎躍亂世嘯,何惜此身伴君笑?”
熊周洗耳聆聽,似覺言中有着莫大玄機,然則老鐵頭卻嗡嗡罵道:“去你孃的假斯文,吟詩作對該到窯子裡去,來俺這裡作甚!”
紋面老人也不以爲意,緩緩轉過身來,指着腳下大鐵球,滿是白翳的瞎眼如同看透了老鐵匠的心懷,鄭重則道:“用着囚人之物,給這小孩子打造一柄刃,老規則,不管他用來殺人或是救人,跟你並無半點關係。”
熊周心中一動,各種複雜之情噴薄而出,原來自己的固執,一直都在紋面老人的眼中心中,自己一路的堅持,終究是得到了回報。
然而他並不知曉,這世間既有鋪子,自然就是做生意,而做生意,自然要有利益酬勞,否則誰會爲你辦事?
老鐵頭微微一愕,但很快就面色赤紅,找來工具,開始將老人腳上的鐵鎖斬斷。
他不會做紋面老人的生意,因爲紋面老人唯一能給他的酬勞,就是老人的命,這個紋面老人,乃是老鐵頭畢生想要斬殺的仇敵,沒有之一。
既然他開了口,自然是下了酬勞,老鐵匠反倒求之不得,掃了熊周手中的大龍雀一眼,心想着,天道循環,公義昭昭,一報還一報,當該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