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香嫂提着木桶來到了後院的客房,木桶之中的熱水蒸騰着白霧,驅趕着冬雪的寒氣,這已經是第三桶熱水了。
敲了門,那個疤臉男人開門接過水,頗有禮貌的道了謝,還塞給三香嫂一塊碎銀子,說是要些溫酒熱菜。
這男人雖然臉被一條長長的疤給毀了一半,但漠視這疤痕,臉膛卻也周正分明,算得上清秀喜人。
她對身上有疤的男人向來不乏好感,因爲她的男人,身上的疤痕就不下雙掌之數。
如今已經是永樂二十二年,四海昇平,萬國來朝,大太監也下了西洋,沒天災也無人禍,東廠西廠甚至內廠的爭奪,只限於宮廷廟堂,亦或者累及江湖武林,對於他們這樣的無名無姓小民來說,影響並不是很大。
他男人曾經參加過靖難之役,拼了半條命和一條腿,得了軍功,換了一些田地,而後就在這官道的邊上開了這家農莊旅店。
雖然來往人流很多,但停留住店的卻是很少,可畢竟他們家的旅店乃是方圓數十里唯一的鋪子,收入也頗爲可觀。
昨晚上先來了一趟車隊,補給了些許東西,又匆匆離開,到了下半夜,又來了一隊騎士,將這疤臉男人和受傷的女人留在了後院客房裡,其他人卻是縱馬而去。
那女人滿臉滿身的血跡,想來時日無多,可沒想到,這才過了一天,疤臉男人就吩咐三香嫂準備沐浴的熱水。
三香嫂年輕的時候也是方圓有名的美婦,要不是丈夫乃精悍老卒,說不得要招惹來許多浪蕩子的騷擾。
既然是開店生活,察言觀色的本事自然也少不得,那受傷女人雖然面目模糊,但衣着華貴,想來是哪家的千金貴小姐,這一身血污卻是也該洗一洗。
三香嫂從不嚼舌根,但她男人還是特意囑託她,不該看的不要看,不該說的不要說,這些人沒一個好惹的。
丈夫是戰場上出生入死打拼過的,所以三香嫂對丈夫的結論也是深信不疑,這一夜一天也沒跟這對客人說過幾句話,該做什麼就做什麼。
冰天雪地的也沒什麼時蔬鮮果,三香嫂提着食盒再次來到客房的時候,男人又非常準時的開了門,就好像數着她的腳步聲來應門的一樣。
食盒裡都是一些醬肉之類的菜色,擔心受傷女人吃不下,三香嫂又燙了一些白菜葉子,顯得極爲貼心。
疤臉男人顯然非常的滿意,賞了三香嫂幾個錢,雖然不多,也是一番心意。
熊周看着半老的客店老闆娘離開,連忙關上了門,將風雪擋在外面,不覺又輕嘆了一口氣,將食盒提到了內屋的浴桶邊上。
雖然已經天亮,但房裡還是點着火爐子,木柴燃燒的清新香氣,混着浴桶香湯蒸騰起來的霧氣,加上一股怪異的藥香,形成了一種極爲溼潤的異香。
葉白魚靠着木桶邊,枕着厚厚的軟布巾,微閉着雙目,很是享受。
她的臉上纏滿了布條,布條滲着黑乎乎的藥膏顏色,似乎已經進入了淺睡,連酥*胸半露都沒有察覺到。
熊周將桌子輕輕移到浴桶邊上,擺上溫熱酒菜,香氣卻沒有將葉白魚從夢中拉回來。
他摸了摸葉白魚的額頭,後者幽幽睜開了雙眸,嘴角浮現出一絲苦澀的笑意。
雖然臉上敷着須彌骨肉膏,但能否保住這張臉,還是兩說之事,作爲花魁的她,臉面被毀,無異於天崩一般的打擊。
但轉念一想,用這張臉受傷,換來熊周替她洗一次澡,也就值得了。
她曾經以爲今後再也無法見到這個疤臉男人,可命運乖巧,曾經替熊周敷藥洗澡的她,終於是將角色對調了過來,讓熊周伺候了她一次。
“吃一點?”
醬肉噴香嫩滑,但熊周擔憂葉白魚吃不下,夾了白水熬出來的菜葉子,沾了肉汁,送到葉白魚的嘴邊,只是後者皺眉搖了搖頭。
熊周也不在意,他能夠讓夏芸等人先行追趕朱高爔,自己留下來照料葉白魚的生死,心裡早就做好了準備,也算是還她的債吧,畢竟到了西安府之後,或許永遠都沒機會再還債,他已經欠了玉螺娘一筆,不想再帶着葉白魚這一筆進到棺材裡。
見得葉白魚沒食慾,熊周也是放下筷子,給自己倒了一杯熱酒,酒氣上升,吸入肺中,已經先醉了一大半。
他並不嗜酒,但卻需要禦寒,因爲過了今天,他就要孤身上路,追趕夏芸的隊伍。
酒杯子剛剛送到嘴邊,葉白魚卻是開了口:“我也要來一點...”
雖然傷勢忌酒,但想了想之後,熊周還是給葉白魚倒了一杯,他自己還沒喝,葉白魚的杯子已經見了底。
熱酒入腹,葉白魚的雙眸頓時紅了起來,而後滾出晶瑩的淚珠,熊周怕淚珠溼了藥膏,連忙伸手過去輕柔的抹掉。
葉白魚趁勢抓住熊周的手,眸子直勾勾的盯着熊周,就好像她已經知曉,再過幾個時辰,這個男人就要丟下自己,獨自遠去一般。
熊周心頭莫名被揪了一下,任由葉白魚將他的手掌,放進了她的懷裡。
她經營着龐大的武林情報系統,替在北平起家,最終連國都都搬到北平去的那個人,監視着江湖的一舉一動,俠禁雙榜只不過是給武林人看熱鬧的把戲,真正的目的卻是讓那個人能夠隨時掌握武林的動向。
然而她沒想到,那個人最終還是將她賜給了朱高爔這個惡魔,雖然朱高爔沒敢玷污她的身子,卻最終奪走了她的傾城美容。
她還記得跟熊周的第一次相遇,記得這個疤臉男人調戲自己的可惡樣子,記得自己揭開這個男人的僞裝,看清楚他的本心,記得他們之間的每一次交集。
雖然男人總在奔命,總在廝殺,但他自由得像雪原上的一匹孤狼,讓她這隻籠中金雀羨慕到了極點。
一幕幕勾動起來,讓她的心潮難以自已,想着今後再也見不到這個男人,她的心比臉上的傷還要痛。
“你就這麼不想虧欠我嗎?”
葉白魚深深凝視着低頭不敢看她的熊周,因爲她身子前傾,豐腴飽滿帶着水珠的上半身早已展露無餘。
熊周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但他的沉默已經是一種回答。
葉白魚的眼中充滿了難言的憂傷,但很快又似乎想起了另一種可能,變得有些期待和喜悅,而後貼近熊周的耳邊呢喃着:“既然不想虧欠,那就一次全部都還給我吧...”
熊周雙目陡然睜大,但瞬間就從葉白魚越發狂野的心跳,明白了葉白魚的話中深意,他的腦海之中又浮現出那個瘦弱的背影,那個跟他相依爲命的小女僕傻乎乎笑着的表情。
可他的身體卻聽從着本能的奴役,任由葉白魚牽引着,踏入了浴桶之中,香湯如春風吹拂,上面的花瓣如蓮池之中的梭舟,隨着溫柔的漣漪小浪,有節奏的搖擺起來...
正午的時候,風雪停了,連陰雲都散去,日頭照得人心頭都暖了起來,三香嫂到後院去餵馬,卻看到疤臉男人在跟自家漢子說這些什麼。
直到疤臉男人將一塊中間凹陷的牌子交給了她家男人,她才醒悟過來,原來她一直視爲高來高往的那些武林人,距離自己是那麼的近,那個早已放下了刀劍的男人,喝得爛醉之後倒頭就睡的男人,也有着這麼英雄的一面。
疤臉男人將背囊綁在馬背上,朝三香嫂點頭示意了一下,而後策馬離開,甚至沒有回頭看一看客房窗邊那亭亭玉立的受傷女人。
直到這個時候,三香嫂才發現,那個受傷女人,已經換上了婦人的髮髻,只是女人並沒有想象之中的那種悲傷,眼眸之中反而滿是解脫和滿足。
男人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路途的盡頭,落拓酒鬼一般的店家主人輕嘆了一聲,轉身回了房間,這才片刻,就已經提着一個包囊走了出來,黑布包裹裡,是那柄塵封了好幾年的刀。
只有三香嫂知曉,男人夜裡撫摸這柄刀的時間,跟撫摸自己豐滿身子的時間一樣多,直到男人帶着受傷的女人來到後門,三香嫂才醒悟過來,連忙跑回房裡,提出了一個黑布包來。
她早就知道男人在偷偷準備,所以她也沒有落後,將自己偷偷準備好的包裹遞了過去。
此時的老闆不再像老闆,他的雙目似乎又恢復了生機,裡面隱藏着的寒冷殺意似乎已經開始慢慢覺醒,以往需要依靠烈酒才能溫熱的鮮血,此時卻是被手中那塊牌子給燒了起來。
“早點回來。”
三香嫂簡短的一句話,讓這位老兵心頭一緊,想起了當年他入伍之時,這個女人也是這麼一句話,那一次,他成功從戰場回來了,這一次,他也一定要毫髮無損的回來!
看着三香眼角微微的皺紋,老兵心頭涌起一股濃濃的虧欠,雖然他人是回來了,但心,卻留在了那片浸透了鮮血的土地上,直到這一刻,他的心才終於回到了這個家。
“三妞,好好看着家。”
老兵丟下這句話,再沒回頭,帶着葉白魚上了馬車,只留下滿眼溼潤的三香嫂,在冬日暖陽的照耀之下,輕顫着身子,心中感謝上蒼,送來了這對男女,讓她的男人接到了最後一個任務,終於能夠真正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