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漸漸大了起來,一開始是熊周揹着嵐夜林狂奔,最後卻是嵐用瘦弱的身軀,揹着熊周,一腳深一腳淺的探索着。
她的手腳頭臉幾乎被樹枝和荊棘颳得不成樣子,中途也不知摔倒了多少次,但每一次,嵐總是將自己墊在下面。
所以,當來到眼前的林中獵戶小屋之時,熊周的胸背沒有任何泥點,而嵐卻像剛剛從沼澤中被撈出來一樣。
嵐也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她只是一個無知的女僕,哪怕熊周陷入神志不清的狀態,但他的手指總是在關鍵的時刻,給嵐指明方向,就好像他宿命的最終歸宿,就是這座木屋一般。
嵐小心翼翼的將熊周放上牀,而後纔將“水魚”劍放在了桌面上。
她憎恨刀劍,因爲刀劍只會帶來傷害,她不懂如何去使用這柄寶劍,但她還是帶着,一路上一次次摔倒,卻沒有捨得丟棄。
因爲她想着,如果遇到豺狼野狗之類的,總是能夠拔劍保護少爺。
木屋的擺設很簡單,牀,桌子,酒葫蘆。
她用“水魚”將大葫蘆剖開,到外面接了雨水,這才小心翼翼的脫掉熊周的衣物。
身上的傷痕觸目驚心,羅克敵的刀,沒有任何的留情,雖然已經將背後的箭頭削平,但前肩還留着半截箭桿子。
嵐不敢拔出箭桿,因爲擔心自己會害死少爺,她只是平靜的替少爺清洗着傷口。
她很想哭,但她不能哭,因爲眼淚會模糊視線,讓她無法用最佳的狀態來照顧少爺。
堅強的女人,從來沒有哭泣的權力。
熊周的左胸有個拳頭大的疤,這個疤,是個“捌”。
嵐撫摸着這個“捌”,又想起了牢房裡的日子,突然覺得能夠在林中逃亡,是件多麼美好的事情。
她痛恨九道山莊,她痛恨莊主的陰險,當初沒有把自己殺死,而是留着她的賤命。
因爲他知道,少爺一定會回來救人,而嵐最終會成爲少爺的羈絆,成爲少爺唯一的弱點。
然而少爺縱使看清楚了袁家的意圖,仍舊毅然將自己帶在身邊,最終如願的讓嵐,成爲了自己致命的弱點。
她不敢點燈,沒有燈,也沒有火摺子,更沒有乾燥的柴禾,少爺嘴脣死白,全身冷得直顫抖。
她曾經聽少爺說過,那些大家閨秀會偷偷看一些情愛雜書,書裡主人公昏迷發冷,女子就應該脫掉衣物,用自己青春熱血的身體來溫暖男人。
她也想,但她不能,因爲會碰到少爺的傷口。
最後,她終於發現,少爺身上,唯一不會牽扯到傷口的地方,就是他握劍的手。
所以,她將少爺的手,放進了自己的胸脯,希望能夠爲少爺帶來一絲溫暖。
這個時候,她真羨慕袁紅俠,羨慕那個妖嬈的老闆娘,因爲她們的胸都很大,應該能夠讓少爺的手更溫暖。
到了後半夜,她覺得自己已經是個大姑娘了,應該擔起責任來,所以她拿起了桌面上的劍。
她戀戀不捨的將少爺的手輕輕拿出來,而後抱着“水魚”,衝進了雨幕之中。
熊周做了一個夢,夢見咱家的小嵐嵐終於長大了,不是年紀大了,是真的“大”了。
然後他笑醒了,然後又差點痛昏過去。
外面陽光很刺眼,但對於他來說,沒有任何的影響,因爲他記得每一次直視太陽,刺出手中長劍的畫面。
他聞到一股烤肉的味道,掙扎着起了牀,走到屋檐下,看到嵐正在烤着一隻比她小不了多少的動物。
“水魚”就倒插在火堆旁邊,上面的血跡已經乾涸,嵐身上全部是泥水和鮮血的混合物,衣服早已成了碎布條,熊周甚至看到她後背上那一道“彡”形傷痕。
嵐看着熊周已經醒來,滿臉的喜悅,將熊周攙扶着坐下,連忙回到火堆前,因爲害怕會把這隻狗烤焦。
這個連雞都不敢殺的少女,頭也沒有回,朝她的少爺抱怨道:“少爺,這條狗好凶的...”
熊周嘴脣翕動了幾下,話沒說出來,全部往上涌,將淚腺之中滾燙的液體不斷往外推,而火堆上的那頭雄狼,滴滴答答的流着金黃的油。
“少爺,別人都說狗肉邪氣,咱們吃一點點就好了,嵐下次給少爺掏鳥蛋吃。”
“嗯。”
這是熊周吃過的,最美味的一頓,雖然是他最討厭吃的,狼肉。
嵐實在太累,用雨水清洗了之後,縮在熊周的大腿上,很快就睡着了,嘴角還帶着笑容,或許正在高興,因爲自己終於可以照顧少爺而開心。
“水魚”薄若蟬翼,放在火上沒多久就變得通紅,就像城中大戶裝點窗格的西洋紅琉璃。
熊周將“水魚”用力壓在傷口上,嗤嗤嗤的聲音很細微,但他卻仍舊擔心會打擾嵐的夢。
這是逍遙子最後的一個秘密據點,也是熊周送他離開的地方,這個男人總是囑託熊周,說自己活得不好看,但一定要死得灑脫,堅持要將自己的骨灰撒到他心中那個地方。
熊周還取笑這個老頭兒,笑他說得好聽,其實就是怕被人挖墳鞭屍,那老頭兒臉色憤怒,大聲反駁道:“信不信我打十個!”
沉默。
熊周很嚴肅,對這個雖然四十歲了,但仍舊很帥氣的老頭子說了四個字:“師父,走好。”
現在,他帶着嵐回到這個地方,來到木屋的後面,那個土包上面的桃枝已經抽芽,來年說不定會滿樹紅豔。
熊周用水魚將小桃移開,挖開土包,取出了裡面的木箱子,箱子裡是逍遙子的遺物。
衣服的氣息似乎還在,還是熊周每天晚上都能聞到的那種味道,除此之外,就是一枚鐵牌,還有一柄食指長短的鑰匙。
“他們要找的,是鑰匙,還是鐵牌?”
這不是熊周優先考慮的問題,他將東西貼身收好,然而抓魚,用石子打落飛鳥,摘來野菜香草,還有水嫩多汁的野果,就好像森林是他的後廚和菜窖。
他跟嵐過起了小日子,等着傷勢復原,等着初八的到來。
他覺得應該教嵐學劍,但他只會一招,逍遙子說過,除了這一劍,不準熊周學其他招式,但沒有說過熊周不準將招式記下來,而且教給別人。
他努力的回憶着逍遙子的每一個動作,他殺人的動作,他一遍一遍的重複這些動作,然後再讓嵐一遍又一遍的重複這些動作,雖然不知道有沒有效,但嵐很快樂。
只要她快樂,那應該就是有效了。
“夜雨”的丟失,讓熊周不得不重新用起了木劍,面具的丟失,讓熊周不得不再次想起羅克敵的刀。
廿四日,露微涼,熊周帶着嵐離開,並將木屋燒成灰燼。
他帶着一個有愛的少女,去尋找那個有趣的少女,並,取回夜雨和麪具。
————
袁至罡是個有身份有地位的人,所以他很討厭牢房,特別是動用私刑的牢房。
這個男人唯一完整的地方,應該是嘴裡那口黃牙,還有那一成不變的傻笑,袁至罡很討厭這口黃牙,還有這樣的笑容。
笑容毀不掉,他就想將黃牙全部搗亂,但想想還是算了,怕弄髒了刑具。
指揮使羅克敵端坐在旁邊,那柄驚雷就平放在雙膝之上,但以後,他再也不能用右手,去撫摸這柄刀了。
這個男人代表着廠公的立場,甚至代表着那個人的立場,袁至罡雖然討厭這名刀客,討厭他那變態的拜刀舉動,但臉上卻仍舊帶着真誠到了極點的笑容。
羅克敵不是在幫助九道山莊,他只是在等着那份本該屬於自己的酬勞,只是無論如何動刑,這份酬勞也沒能從這個滿嘴黃牙的狗東西嘴裡吐出來。
袁至罡走到天窗的前面,擡頭看了看,上弦月,如血鐮,讓他想起了在西北大漠行走江湖的日子。
“走馬西來欲到天,辭家見月兩回圓。今夜不知何處宿,平沙萬里絕人煙。”
袁至罡覺得自己的皮囊裡裝着一個文人的骨子,卻在不該舞刀弄劍的時候,拿起了手中的刀劍。
所以他才讓袁三卷從小讀書。
至於讓袁紅俠練武,那完全是因爲他糟蹋過太多不懂武功,或者武功不如他的女子,他不想自己的女兒被人這般糟蹋,所以讓袁紅俠成了紅娘子。
想到這裡,他沒來由的憎恨這個黃牙男人,回身朝手下吩咐道。
“吊山莊外面。”
人被帶出去之後,袁至罡扭頭朝羅克敵問道:“喜歡釣魚麼?”
後者沒有回答九道山莊的主人,左手放在了驚雷的柄上,跟着囚徒走了出去,既然廠公說寸步不離,他就寸步不離,無論他有多麼想凌遲了這個黃牙男人。
袁至罡看着指揮使的背影,輕哼了一聲,吐出兩個字:“莽夫!”
九道山莊的門前聚集了大量的好手,裡三層外三層,像影子一般躲在暗處,注意力卻全部集中在那個被吊着的男人身上。
然而他們的目光很快就落在了左側樹冠的陰影處,那裡,一個男人蒙着面紗,也不知道是不是他。
那個朝第一殺手逍遙子撒出六十多件暗器的唐門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