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忘川水,罪孽自傾覆。
靜默站在岸邊,望穿流年倒影,無風寂靜。而他的衣袂卻已飄飛,如這水面鼓起滔滔波瀾一般。我感受得到,他的憤怒在燃燒,不斷吞噬着他的理智,讓他像一隻發了狂了獸,靈力源源不斷的傾泄出來,化作有形無質的幽藍色浮火。這應該是他的掙扎,是高高在上的天神藍雨,還是註定爲人利用作弄的離洛,只需要一個指引便能分曉定局。
“我答應過你,要你認識的那個人回來你身邊,作爲公平的交易,你也該有所作爲了。”淡漠言語,我頭也不回的說與該說之人聽聞。
入耳便是聲聲溫婉呢喃,似是夢囈中的呼喚。“······離洛······離洛······”聲聲雖輕卻足夠他聽清,身軀一震。
淺淺笑了,我俯身掬了一把忘川水,隨手潑飛在他身上,解了他的禁制。靜默的看着他如脫困的狂獸一般撲向另一邊神情恍惚的人,攻擊的凌厲促使水中景象一陣劇烈搖曳,便如他的神識般碎裂扭曲。
“看來你想起來自己是誰了,也明白了你那個所謂的兄長爲什麼會對你那般的關護,因爲他心中有愧!讓你生母慘死,使你淪爲孤兒,從記事起便從未體會過母愛的便是他。這樣的罪孽,即便他做得再多又能有何用?怎麼能抹消?怎麼能抹消你所承受的傷、怎麼能抹消你心中的恨?況且他還隱瞞了你這樣久,欺騙了你這樣久。你最該痛恨之人······”把玩了指尖流轉浮彩,我無心指引。奈何聽者有心,嗔恨亦是心。
“離暝!”嘶聲呼吼,浮火將兩人狄捲了燒灼。他目眥欲裂,將爲禁制所困的對手摁在地上,一手死死的扼着他的咽喉,另一隻手便是韻了業火於拳毫不留情的向下砸去。每砸一拳就直弄得原本就碎裂溝壑的地面跟着一記震顫,溝壑叢生抖落焦土無數。
如此血腥景象我無心觀望,反流轉了目光望着水下那個可憐的媒介——監。看來她的氣息已經開始散了,縷縷氣泡緩緩上升,距離溺水已經不遠了。可惜啊,我的故事還沒有講完,“赤羽,你知道嗎,若你變回離暝,其實還是有還擊的理由的。”
雪下紅梅,幼童眼中緋紅褪盡,只恬淡的笑着,霍然昏厥栽倒雪中。
再睜開時入眼是相違已久的綾羅牀帳。
濃烈的藥苦味填滿了整個房間,一大堆的丫鬟僕人個個身着着素裝守在牀邊,看上去倒像是自己怎般了一樣,讓剛剛轉醒的他着實嚇了一個激靈。
“娘······”急急的想要尋找孃親,他才一開口方覺喉中生痛,聲音也喑啞的厲害。
倒是周圍的那些下人,見他醒了頓時一片嘈雜忙亂。有的急着去喚大夫,有的則急着去稟報夫人,甚至還有些人要忙着去酬謝神明,總之整個房間裡頓時炸開了鍋一般。而身處這一片嘈雜聲中他多少也聽出了一些端倪。
自己已經昏迷了三天兩夜,據說是在後院濃煙大作,引得在府中衆多院落房間中找尋的人們過來時被發現倒在距火場不遠處的雪地裡的。發現時他瘦弱細小的身體已然熱得燙人,就連後續被請來的大夫們都說恐怕是回天乏術了。
不過這些素裝可不是爲他準備的,這府中確實是死了人。那位大夫人被活活燒死在柴房之中,詭異奇特的是,這場大火化了屋頂積雪又加之有人撲水,卻不曾熄滅半點火星,困在裡面的人也不曾發出過半點掙扎呼號,就連想要衝進去救人的人都爲這灼灼氣浪遠遠推開了,就彷彿鬼使神差一般。一衆家奴院公只得眼睜睜看着這火不依風性徑自燃燒,一時三刻燒盡了整間柴房,之後自行熄滅,莫說燒焦屍首,就連一屋柴薪灰燼都無跡可尋。
一時間看傻了的人羣中竟不知是誰傳出了一句“這是天火啊!老天都看不下去她這般欺負原本的大夫人母子了!”結果剎那之間便惹得府中大亂,倒地瑟縮不起的、奪了路就要逃跑的、尋了夫人跪倒就不住磕頭祈求原諒的不計其數。
而當一切都基本平息下來的時候,自己也剛好轉醒了。此時自己的娘正在大堂衣冠靈柩之前與不肯善罷甘休前來尋釁滋事的高官周旋。
雖然不太懂,但自己孃的性情他還是清楚的,說是理論,恐怕又要於人欺負了!當即不由人紛說阻攔便奪了路出去,這一去又是一番血淚渲染。
正堂上,死了女兒的老頭,一副老氣橫秋頤指氣使慣了的樣子如今似乎真的被悲慟消磨得滄桑了不少,不過卻掩蓋不住急欲殺人的瘋狂。原本還在激烈爭辯着什麼的兩人見到自己過來,一個正好噙了冷笑揮手命令了身後帶來的打手上前,另一個則是一臉慌亂地嘶聲呼喊着“元老大人!瞑兒他只是個孩子怎麼可能······元老大人又無證據怎可胡亂行事,妄傷人命!”再顧不得什麼,他孃親一把拉住了眼前這個一臉猙獰的老傢伙,愈加阻攔。可惜那本就孱弱,尚在病中的身體那裡能有所作爲。
只在一揚手間便被摔推出去,一下子重重磕在了棺木之上。
“娘!”顧不上眼前逼近的一衆手持利器棍棒之人,他只覺小小的身體裡那日的灼熱之感又開始隱隱升騰,朔風逆行,他竟不知怎的就到了自己孃親近前,再反觀那些打手一個一個具都倒在地上痛苦怢叫掙扎着起不得身來。
那老頭見狀也是不由得神色一凜,定定的對着這對母子運了半天的氣方纔穩住氣息冷冷開口到:“怎麼?離夫人還想爲這小畜生開脫嗎?!”
“元老大人!說話·····說話·····請放重身份。”拭去口中鮮血,她冷汗涔涔,幾乎是咬了牙勉強出言相辯。
“他殺了我女兒就該陪葬!”
“元老大人究竟有何證據,如此出言誣陷誹謗!”艱難扶了棺木站立,她抵住胸中一陣撕裂般的疼痛,急急喊話語脫口,繼而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孩子緊張的扶了她,一臉焦急與關切。她卻只是強打了精神垂下眼淡淡的笑了笑,將他向身後推了推。
“哼!”老頭一臉的不懈,“當時我女兒就是追趕這麼一個卑賤的庶子後才遭的不測!你敢說這於此子無關嗎?!我要他卑賤一命抵我女兒千金之命,還是······”
“元老!咳······”
“哼,老夫還聽聞這個卑賤庶子竟然敢揚言傷害高貴嫡子,如此放肆違逆嫡庶尊卑,若不嚴懲,豈不是留待後患!”句裡詞間咄咄逼人,他冷眼掃了圍觀當場的一衆人,閃着威脅與警告。
咳喘着擡眼迎上那目光,她眼中竟也閃過了一種女子特有的狠厲。
這位蠻橫老者的氣勢竟是被瞪得減弱三分。
“近日將軍府府中遭蒙不幸,元老三番兩次來此,本應是悼念哀思,而眼下卻是要趁將軍不在,借一時道聽途說來欺凌婦孺,逼死人命嗎?!”
“你!你·······你包庇孽子元兇,竟還敢口出不遜強詞奪理!我堂堂當朝元老也是你區區一個將軍府側室可以說的嗎?好啊好啊!今天不給你些教訓······”說着話他揚手便要施令身後帶來的人上前打人。
偏就在此時,那孩子不顧母親的拉扯,憤憤掙扎着竄上前來,撐着小小的身軀擋在自己孃親面前,倔強的仰起臉瞪視着對面,那眼神竟沒由來的有些懾人,彷彿就是在說“哪個膽敢上前便要他橫屍當場!”
對着這樣的一個孩子,聯想到之前的詭異傳聞、想到自己女兒的意外慘死再聽到一旁雪地裡倒着的那些惡奴的低聲哀嚎,他伸在半空的手頓時一僵,又緩緩的放了下來。轉念一陣思索,豁然冷笑:“呵呵呵呵,自古都傳聞官場將相不和,頗惹非議。如今老夫險些就上了奸人的刁當,落人口實。須知現下正值烽火,將軍征戰在外不免屢屢向朝堂請奏軍需補給,常常說些什麼缺少糧草深陷難境的唬人話。王上與滿朝文武都已是聽得不勝其煩了,一直以來還是老夫殫精竭慮的爲其部署打點。前日裡他命人傳書請求什麼援軍,需知老夫遭蒙此喪女之痛又苦求不出個結果,憂思傷神,老則朽矣,哪裡還有精神氣力來管理這些個事宜,可憐啊······”言至此處他竟還上氣不接下氣的哭起來,全然不見剛纔的盛氣凌人,反倒似自己被人狠狠欺負了一般。
他字裡行間邊哭邊說,不免含糊。但聽的人可是不含糊。
那婦人聽聞此言堪堪心中便已是瞭然。忍着胸中痛楚,俯下身拉過兒子一陣打量。那張清瘦稚嫩卻又帶了倔強的小臉在她眼中便與一個熟悉的面龐重合起來,低聲呢喃“將軍······”引得她眼中一熱,不免又垂下淚來,繾綣着依依不捨一把將其攔在了懷中。在場之人靜默注視觀望,心中也是一緊。
孩子怔忪,不解母親爲何會有如此舉動。但母親懷中的溫度卻讓他覺得安寧舒服,一種奇怪的酸澀委屈卻又帶了甜蜜的感覺從心底不可抑制的涌了上來,讓他頃刻間就卸下了全部的戒備與緊張,就連那陣燒灼的溫度與眸間淺淺流轉的緋紅也消散不見了。
“娘······”他輕聲喚了。
母親卻攬得他更近,有些透不過氣來,低聲耳語,“瞑兒,我的瞑兒是如他父親一般的男子漢。”
“嗯。”
“所以我的瞑兒要學會擔當。無論做了什麼什麼事情,無論是好是壞都要學會承擔其後果和責任。”
“娘?”
“答應娘,雖然我相信大夫人的死不是瞑兒乾的,但或多或少都與瞑兒有着關聯。所以或多或少也是瞑兒讓弟弟失去了孃親。今後瞑兒便更要照顧好弟弟。哪怕是出於‘同病相憐’。”
“娘!”怔怔的聽着,他心中疑惑越發重了起來,即便還不能全部理解,但目前最清楚不過的便是一陣由然而生的不好預感,他終於忍不住嘶聲叫了出來。
而那母親則是狠決了神情,起身一把將他遠遠地推了出去。
老者見狀得意冷笑,探手便要將這孩子拿下。卻聽那婦人冷了聲音厲喝:“元老大人!”
“怎麼······”
“元老大人不過是要個交代來彌補喪女之痛罷了。想元老大人位高權重,只要心思稍微有了緩和,必然會執手勤於公務,不會耽誤了大事吧。”
“這個······當然!”
“好!那我現在便給大人個交代,只是還有一言望大人詳思。當初大人將千金嫁入這府中,無外乎想與將軍修好,要朝堂將相安寧。如今雖然發生了諸多意外,但嫡子在,和氣便還在。就算有朝一日將軍歸來明曉諸多事宜,也是往事往矣,祥和爲重,想來元老大人也不會例外。”
“哼,如此道理,老夫豈會不懂!”傲慢撇了頭,他一臉的不耐煩。
婦人見狀苦笑,卻是一聲:“好,子債母償,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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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一聲悶響,大朵殷紅妖異的在棺角上綻開。
孩子目不轉睛的望着,渾身都在顫抖。那聲音刻在腦子裡如驚雷炸響,震得千般思量頃刻全無,霎時全世界不過一片蒼白,在這蒼白之中只有一點血色的紅,是從倒在地上一動不動的母親的額角上流淌出來的。
不同於周圍那或是驚呼、或是冷笑、或是嘆息的人,他發不出聲音,“······娘······娘······”只能在心底呼喊。嘴脣抖動了半天,卻還是張不開,本應震徹天地的哭喊聲就硬生生的卡在喉嚨裡,哽得他胸中火燒般的痛。
“哼,我們走!”驀然有人得意的甩袖離開。有人終於得以放聲慟哭,有人終於可以趁機離去,這裡終又有了理由一片大亂,他也不知是被什麼人、是有意還是無意的撞倒在地上,沾染孃親懷中尚存的餘溫瞬間被白雪的冰冷覆滅。
顫抖的兀自向前跪爬,沒有人上前扶他,沒有人會關切心疼的問詢他是否摔痛。就連平日裡最疼愛自己娘,在危難時會護着自己的娘,此刻也只是倒在那裡空洞的睜着兩隻眼睛,愣愣的看着自己。她動也不動一下,額角與嘴角的血沫都乾涸成了枯褐色敗花,她也沒有再起來,再像以前那樣、像剛剛那樣把自己攬在懷裡。
是以,他終於哭了出來,聲嘶力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