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黍離離,彼稷之穗。行邁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幽幽蒼涼在這一隅阡陌上彌散開來,自花間飛落的人在此間穩穩站定,華麗幽藍的紋印在眉間閃耀。無一不是在彰顯身份的高高在上、非同一般。
“《黍離》嗎?哼,竟在這幽冥之地吟唱。”他頗似品評的開口,半睜的眸眼間卻全是孤傲,譬如看着一隻螻蟻、一抹塵埃。
看不穿是諷刺還是唏噓。
“你是要追憶往昔嗎?有哪一個來到這裡的人,不是早已失去了一切,連命都沒有了。還有什麼好執着不放的?!況且——這裡也容不下你眷戀過去!”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輕輕合上雙目,問沒有去看他仙神的姿態。
轉而只是微微擡手,彷彿指間正拂過堪堪爲歲月磨平的斑駁殘碑古書。
古老悠揚的詩經還在傳唱。
豁然她指尖描摩的文字點點浮現,擴散成一塊碑、一從花、一塊地,繼而是一片天。
陰翳的雲壓得很低,朔風就從天際與曠野之間狹窄的夾縫中一遍遍掠過,催動行將枯槁的花枝,劇烈的搖曳。瑩瑩白骨般相互摩挲着,發出陣陣喑啞如悲慼的聲響。
她始終站在那裡,單手抵着碑刻,竭力探知着什麼般肅然頷首。
碑下被草木掩蓋的是猩紅烈烈的圖騰,詭異妖冶。
儼然是囚困了離洛千年之久的墓冢,昔日王朝雲臺祭祀之地。
視覺的衝擊烙印進此際之人眼中,“朱雀圖騰。呵,又是幻像。”藍雨微振,繼而嘴角扯出一抹嫌棄的笑。
側眼間,他未免又想起扶桑一夢中,那魂縈留下的,想要傳達給他訊息。
他清楚地記得……清波垂影間,倒映的是往昔不爲人知的交易……
粼粼青光構築起的是渺渺虛空。
虛空盡頭,一雙滌盡濯華的金色眸眼昭示了青龍身份。
“使魔,如今你當真是成爲一屆魔物了。”語氣不辨冷暖,滿是悠然。
“既如此說,神魔不相爲伍。決城不該來此。”黑暗中,若隱若現的輪廓,淡淡描摹,卻是懼意全無。
“呵,你還真是個敢對神明輕幔的魔。不該來此,你卻還是來了。”青龍頗感有趣,索性也沒有計較些什麼。
而對方卻是一貫的漠然,“我來,是因爲你說有方法可以救她。”
“你那個業已成魔的主人?本座可從未說過能夠救她,只不過是還有個機會可以一試而已。”狀似漫不經心的微一搖首,青龍目光卻是重新迅速掃過眼前這個使魔。
“對我來說,有機會,便是有救。”作爲迴應,黑衣決城篤定的語氣沒有絲毫波瀾。
“呵,如此決意?你不恨她將你也強制煉化成魔了嗎?”面對這樣的回答,青龍倒是頗有些興趣盎然。
反倒是他突然的提問,讓對方一時恍然想起了什麼,沉默半晌,終是沒有回答。轉而決絕發問。“……一試的方法是什麼?”
“試煉抉擇!在謫仙離洛以除魔功過迴天之前,使其以通過試煉的方式,重回仙神身份。
你只需依從安排,爲其製造契機。但……若是此法成功了,要成爲其渡劫階石的雖不再是你主人,卻要改換成你。
如此一命換一命的方法,你還要試嗎?”見對方明顯不願多說,青龍索性也不愛多費周章,徑自一口氣將厲害言明。
“我去準備了。”寥寥數字,決城應勢。
“等等!你不怕我這個你一向貶低的神明只是在利用你?”
“利用人的人,需要說的那麼清楚嗎?況且,這件事上,我們各取所需。不是所謂利用,而是——交易。”轉身腳步定住,決城回首,與記憶中的身影相重合,一樣是那句‘只是交易’,此際卻換成了由他來述說。
“呵,神明之爭果然沒有選錯棋子……”幽幽那一句或許不乏讚賞的低語,竟成了今時今日的讖語。
當藍雨看到這一幕的時候,支離破碎的記憶也曾有那麼一剎在腦海中重新浮現。
也正是那一剎,讓本想袖手置身一旁的他,忍不住展翅上前。以至於後來,不堪算計之怒,碎了那殘像的同時,有揭開了更多的愴涼。
那一刻,那個自稱決城的影像在慨然一笑後消失,他鄙夷拂袖的同時,卻見依然平靜下來,變回冰冷無波的湖面,猶在倒映着一幕幕新的記憶影像。
那是到達幽冥以後的事。決城在事情幾經變故之後,亂鬥之中墜入冥河。
原本應失去意識淪爲水下永世亡靈的他,卻沒有想到自己身爲一顆棋子的重要性,遠不止如此。
上古遺留北冥之地,溟淵交界天闕、幽冥乃至人世。
可以說從踏入彌留之境亡靈彼岸的時候起,就在另一位神明的監控範圍之下了。
玄武的本意本就是玄冥。
職責所在,自然操控起一縷流落亂境的孤魂,也無何不妥了。
“神明謀劃,這盤局已然下了千年。終是到了快要分曉的時候了,怎可因爲一子措落,便棄全局於不顧呢?”泠泠輕聲若水,透着莫名的寒意。
自忘川滌盡魔氣,再醒來時,決城已變回了黑曜。
依舊是一身素白輕衫,身上還帶着玄武的一念借附身嫣兒之際投入水中玄冰鎖。
“不記得發生過什麼了嗎?”看着他神色多少有些迷離,玄武語聲旋即褪去些許冰寒。
“……這鎖鏈……”
“與你一般,自有存在的用處。”
語聲落,黑曜微怔,半晌才從那龍蛇之屬獨有的狹長幽深的眼眸注視下反應過來。
“你是……”
“玄靈鎖縛住你因耗盡魔力靈息而分崩離析的魂魄,不是爲了要你悱惻的。”莫名,那言辭狀似不經意的措開。
語聲中分明沒有斥責或是厭惡,僅是似水悠悠,卻還是叫黑曜不禁心下一凜,失了言語。
見黑曜再作聲,一襲水寒袍服的玄武,輕揮翩然卻又不失孤高風骨的雲袖,轉身負手而立。
不容置疑的口吻如同至令天下浮沉。“以煉魔術煉化仙神成魔,是罪,是謂——罪誅惡極。”
“你要殺她?!”淡淡低語傳入黑曜腦海,瞬時化作怒濤抨擊礁石般的洶涌咆哮。無形的靈壓將他整個人猛然壓迫倒地。
彷彿被滔天濁浪拍碎般的痛隱隱傳遍周身元靈,他瞳孔急劇瑟縮着,殘存的理智在痛覺的刺激下漸趨甦醒。
“不對……若是要動手,以你的實力……你……你故意告訴我這些,就是……”
“不錯,就是要你去逆轉這一局。以你的命,去抵消她的罪。你不會反對的,因爲……你和青龍的交易還沒有徹底完成。”仰頭望天,那水寒色袍服素帶無風自起,飄擺舒展出的柔美曲線如同水面上的波瀾。映襯着玄武的背影,愈發顯出神的高傲與慣有的冷血。
“你們……呵,哈……神明果然厲害。遠謀深算,以三界爲局的這場博弈裡,試問視如草芥螻蟻的一顆小棋子,有違逆的可能嗎?”怔怔呆愣在原地,黑曜面色沁出蒼白。逐漸回覆的瞳孔中卻韻出諷刺,桎梏扯動了一下嘴角,昭示一抹微笑,繼而是肆無顧忌直抒胸臆的大笑。
聽不出是欣喜還是淒涼,亦或是狷介對神明的不滿與嘲諷。
背身而站,玄武沒有回身觀望或是理會的必要。不同於青龍的契約,他沒有在與一個低微異靈進行什麼交易,這本就是命令。
“你的初衷不正是隻有守護主上而已嗎?天命神明什麼的,與你何干?今次你之夙願得償,離洛歸途亦得開。萬無不妥之地。
如何做,你清楚。”
“呵……,是,我清楚。”一應神色開始淡淡消失,黑曜望其身影,僵直的佇在那裡,語帶凝霜。
“煉魔術的靈力,來之於她。作爲她的使魔,再沒有比我更契合吸取這份魔力的容器了。”
“魔力……連同那不應存在的記憶觸動……一併……”語聲沉吟間,卻似提醒。
玄武微微側目,狹長的瞳孔中閃出一縷冷光。
顯然是在提醒着所有人,若較之冰霜,決無一人有資格能夠比其左右。
“神的冷血……”猛然被那眼神盯住,黑曜如墜冰窟。條件反射的瑟縮,強自壓迫的痛至令心肺也沉悶的痛成一團。
不甘的抵禦這股氣勢,他強裝從容,僵硬擡起早已緊繃的手臂,狠狠將嘴角滲出的血跡拭去,言辭清傲。
“是啊!他是仙神,是你們的棋子傀儡!唯有他,不該存在與你們之間的芥蒂。懷疑、憤怒、仇視什麼的,都不應存在。
可是,神君!如你這般高高在上的存在,有曾想過記憶之於人,是何等重要之物嗎?
無論是美好的還是痛苦不堪的,都是重要的存在。
正因爲有了這些交織羅列,纔會塑造了心之一物。
性情也好、感觸也好,甚至是憎恨……正因爲有了這些,纔會有現在這樣一個存在!
爲他人做過的一念決定便要摒棄自我的一切。承擔如是、萬念俱灰亦是。你不覺得太獨斷了嗎?!”
“你的話,太多了。”玄武眼神又加一凜,這個空間迅速蔓延開的薄冰,在壓力下隨着一聲聲窸窣的微響,化爲霜沫。
“這就是你身爲神明的姿態嗎?!”任憑血液破口而出,順着脣角流淌,黑曜乾脆也摒棄了懦弱,放任張狂呼嘯。
逆着靈壓,黑曜已然能清楚地感知到,每一片靈魂碎去的縫隙間,是何種撕扯摩挲的痛。
玄靈鎖隨之劇烈震顫,泠泠作響,仿若垂死掙扎的哀嚎。
在這哀嘆聲一次次的重奏裡,玄武的靈力漸漸淺淡下去。形同浩海一般,上一刻還是濁浪排空的洶涌,下一刻卻又波瀾不驚水平如鏡。
“我執癡沉,哼。你,根本就不懂神的尊嚴。”
“……是……是你們……不懂人的情感。”勢態驟然減緩,黑曜來不及反應,一記踉蹌,再次跌倒跪伏在地。
“不懂?呵,可笑。若你口口聲聲所說俱是如你所表現的這樣癡傻愚昧,本座爲何要懂?
不能果斷做出最有利的判定,以最小的犧牲還來大局的成全,徒有教人迷惘軟弱的情感有何用?
同你們一樣,慨嘆天命不公嗎?!要得到的就自己去掌握。吾至吾見俱將睥睨,無人可擋。”
“這樣的話……”恍若喑啞,他只覺這樣的言語似曾相識。‘初遇她時,也曾對我說過同樣的話吧?可惜……一語得,一語失。從你那裡得到的,就要還給你了……’
“看來你知曉,作爲渡劫階石吸納了對方魔戾溯憶,就將失去自己原本的記憶。難怪會如此牴觸喧鬧。”擲聲輕笑,玄武瞑目,始終淡漠的神情卻似添上了一抹嘲謔。
“喧鬧過後抵不過寂靜。爲誰如此,又有什麼分別呢。”平靜了聲音,他長呼一口氣,“別忘了交易內容!”
“放心,她不會死。”
“可她……”
“呵,真是個優柔的使魔。放心吧,你冥冥中強行感應的不錯。她早已沒了記憶,自然也不會再記起你。
無憶無情,也不會再有殤了。何況……即便她記得你,你就那麼肯定,她會爲此感到哀傷嗎?”淡淡語風掃過,攜了分不耐。似乎是厭煩對方的明知故問。
對方卻沒有聽到一般,不以爲意的笑了。
“最好如此,我也不會再記得她了不是嗎。那些記憶……”
“倘若作爲最深的執念,可能會憑藉精神之力化入弱水之中也暫保映畫。”諳然,幽幽語氣如舒展開的霜華,鋪就了一條歸途。
“……”黑曜微頓,旋即徑自涉入其中,決絕而去。
再未見對方眉目開合間一閃而逝的意味幽深。
“黑曜夙願,亦是離落(離洛)歸途。”
“悠悠蒼天,此何人哉。”語風淡淡續接了她唱的詩,藍雨並不介懷對方的漠然無視,只是給予一絲輕笑。
多少有些詭譎戲謔的味道。
‘那個人,竟將此都做成了最深執念。只爲給看嗎?
這樣的真相……即便知曉,又有什麼意義?!
將這種東西當做遺世之語,就這麼化失在‘清波引’咒術,以及那一湖他自己導引而來的弱水之中。多少,倒真覺得那傢伙有些可憐呢。
……嗯,或許該說是可悲……黑曜/決城是嗎?你期望我能成爲你的報復嗎?那還真是遺憾吶!我可是……
可是會作爲仙神而將一切忘懷的!哪怕遺忘只是僞裝。
我確是揹負鳳凰宮鬥天之命的仙神——藍雨!’
忿然仰首,他眸中是一片灰暗的藍,閃過一絲譏笑。
“都說了。這裡可是幽冥之地,哼,又與它蒼天何干!”
語聲中,他華麗驚覺的羽翼陡然展開,紛亂迷離的瑩藍如鋪撒了漫天火雨般傾飛,而後徐徐飄落,引燃一切可以被燃燒吞噬殆盡的東西。
一瞬間,耀眼的火光在這片陰沉壓抑的世界裡騰空而起,燎化焦灼了幻境。
靡靡濡溼了衣衫的水濛霧氣頃刻消散不見,連同詠唱的聲音歸於沉寂。
只剩被直直燒灼的扶桑朱瑾,那尚未綻開的含苞中是另一段糾葛未醒的舊夢閃爍出的光澤。
“呵呵呵呵……你說,我說的可有錯?”狷介的放聲大笑着,藍雨似猶覺不盡意般,眉眼睥睨。
凌冽的寒光瞬間釘如那被業火燒灼得已然包裹了一層薄薄冰霜的幻花。
如同受到感應,朱瑾花萼一陣頻急震顫,層層包裹的花瓣間隱有劍氣嗡鳴涌出。
只待一瞬,那花硬生生在還是含苞的情況下斷裂成了兩半。
如同被利刃迅速而利落的一下剖析開來。斷口處平滑整齊,還依舊保持着柔軟纖弱,就連那殷紅的汁液都未來得及滲出。
“終於醒了……熒熒火光,離離亂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