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燼光退隱,夜色再次如化開的墨跡一般層層浸沒。就連月光也失去了原本瀅澤的光華,融入了東方剛剛呈現的一片微薄蒼白之中。
殘垣鋪成的曠野之上,一個身影如狼似的狂奔着,口中大朵大朵的白氣被呼,消散於如刀兵之利劃面而過的冷風之中。依稀剪影透着朦朧森寒光暈,時不時腳步踉蹌一下,栽倒在地,也顧不得疼痛或是查驗傷勢,唯有迅速起身,連腳步都未調整好便繼續飛奔而去。
“這······樣狼狽!我······”猶不待說完,身後白光霹靂便如影隨行而至。感覺到驟寒壓迫,他心中一梗,整個人沉沉向前撲倒,旋即才避開了攻擊,沒有和身後的地面一樣化爲齏粉。
也是這一倒,彷彿耗盡了萬般氣力,他愣愣的趴在那裡,任碎石崩飛的齏粉覆蓋上身軀,不再動彈。
身後自幽影中緩步行出來一個人,一襲白衫如皎月更似刀光。先前韻在臉上的笑容卻是蕩然無存了。唯一不變的是那一雙未曾睜開的眼睛,以及一言不發的沉默。
起初離洛還猜測對方是不是天生便有疾佯,但現在看來,他是無需對一個將死之人做出觀望與理會吧。像這樣一句話都不說便出手致命的人,必然是受人指使的殺手,至於是受誰的指使,想來也有了答案。
明明沒有睜眼去看,繞到他面前的人卻真的爲之一怔,隨後滿是鄙夷的冷哼了一聲。
“你以爲,他是小鳳凰的手下?”暮然,明滅搖曳樹影間,峨冠廣袖的灑脫身影顯現,聲音透着愉悅,彷彿是聽了什麼絕佳的笑話一般。
噤聲,離洛一言不發的望向突如其來的人,藉助這片刻喘息之機,掙扎着從瓦礫中爬了起來,抖落掉了身上的青石粉末。同時等待着對方和自己說些什麼。
然而,高高在上的這個人卻不再理會自己,轉勢對着那個一身殺氣的白衣人開口道:“小白貓,爲了追殺一個無名的獵物,而讓真正的狩獵目標逃掉,這樣的失職未免有些好笑。”
“哼~”嗤之以鼻的笑容漫上脣角,算作是給予他的回答。
“小白貓你!”心中一凜,青龍大有預感,還不及叱喝幾聲便凌虛飛身而起。白光瞬時淹沒了他所處的區域。
一旁的離洛只覺得一陣罡勁波及開來,聚風之氣與自己之前的暴走相比,簡直就如滄海與晨露一般。若不是倏爾憑空拔地而起的纏藤死死的縛住了自己,此刻自己便要被卷飛幽空了。至於那陣白光,更是攝去了他大半的視力,叫他眼前昏黑、蒼白不停地插換,暈眩感帶動頭痛欲裂。
“要知道,你此一去便不再是你了。”模糊的輪廓暈染出曼珠的紅,如火,照亮四周沉夜般的昏暗。讓他覺得熟悉卻又疏遠。
“我,清楚。”聲音並不高亢,但足夠堅定。
“既然這樣你便去吧,離了井、鬼、柳、星、張、翼、軫七殿,一步一拼殺,血染亦不歸。”
“屬下自當義無反顧,決然不會連累朱雀宮,更不會······”
“不會怨恨本座?”倏然回身,狹長的鳳目裡流光萬千,卻盡然投射出一種神采——狡黠。那一雙眼睛便如遊靈徘徊的沉淵入口,散發出不容抗拒的吸引力,將他一點點的吸附下去,墜落再墜落。
“嘶。”倒吸一口冷氣,他想要掙扎。竭盡全力卻發現只是睜開了眼睛,發現手腳俱是被藤蔓綁縛住的。眼前還是一片廢墟,被風揚起的煙塵剛剛趨於平靜。對面孑然傲立的身影漸漸呈現,只是四周多了些碧綠的光屑。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還未回過神來。
斜後方便傳來了痞痞的問話聲。“怎麼我在這裡打得辛苦,你卻藉機做了個好夢嗎?”
“這······”他順聲音回首,卻只在撇望到身後景象一隅之時,怔愕難以自如。剛剛還是參天茂盛的古木,此刻已成了半截枯朽的木炭,斜戳在碎石之上。周遭是散落一地的金石雕琢的利箭鋒鏢,殘留的靈光依稀散出,卻不能填平巨大的衝擊力所造成的校場一樣大的溝壑。
“你······你們······”究竟哪一邊纔是夢境,哪裡又是夢境的出口,他真的足夠凌亂了,彷彿置身幻境的年輪,衝出一輪便還有更爲廣闊的一輪,莽遠讓人嘆息絕望。
“還不知道嗎?”這一次那聲音徑自嚴肅起來,逆着東方日出的光芒,廣袖博帶迄立於他身旁叢生的纏藤枝節之上,一雙明澈不染纖塵的眼眸,在光輝之中竟也籠上了一層金黃,刺眼得讓人心悸。更爲驚人的便是峨冠脫落後,取而代之呈現於眼前無餘的一對龍角。閃着琳琅靈光,將髮絲也泫然成了太陽一般的金黃色澤。威儀華貴逼人。
“龍······不!如果你是和那個朱雀一黨的,那麼就是······四靈之首——青龍!”恍然大悟,離洛雙眼幾欲瞪裂。心臟猛地一陣瑟縮,呼吸都變的有些吃力起來,簡直就是被無形桎梏一般。儘管雙目被晃得痛楚酸澀,卻還是無法移開目光,直到一抹利刃獨有的虹光映在他眉宇之間,才凜然一個寒戰轉醒過來。“他是青龍,那麼你······難道是——白虎?!”
“······”依舊是沒有回答,模糊的一席寒影舉劍便向着這方凌空一刺。他手中鋒芒赫然是霜雪明淨,縈繞嗡鳴的劍氣泛出淡淡的紅。
“又來?!躲開!”青龍斷喝,離洛還來不及理解便覺自己被一陣強勁慣力橫着推飛出去。目光所及,一片碧色幽光迎擊鋒芒。入耳皆是拳腳踢擋之聲,堪堪是在進行一場武鬥,而不再是術法的比拼。
煙塵四起的廢墟之上,彷彿是千軍萬馬在肆意逐殺。震耳欲聾的轟鳴聲讓人腦子裡一陣陣的發矇,昏沉不辨方向,就連胸口也是悶悶的透不過氣。被綁在一旁的離洛就如同一個強制性的看客,想要從這場***中脫身,卻又無發動彈。任憑置身之地不住的碎裂塌陷,兩道罡勁碰撞波及開來,震得他心跳驟劇,胸中血氣翻涌,心脈像是快要碎裂開來似的撕扯着發痛。一口鮮血恰如應和時景一般順着嘴角緩緩流淌而下,他垂眼望着殷紅點點滴下,蒼白的臉上,神情又轉爲漠然。
不知是不是重創之下致使神智模糊以作自身痛楚調節的原因,此刻自己的思緒竟繁雜起來,凌亂的纏繞糾葛,就連一些早已擱置許久的問題都被引了出來,比如從前過往、自己成爲羽人時的情景、古墓中的枯燥歲月、所謂異靈組的介入、那些死難者的殘影······甚至究竟何以置入現在,兄長的死、自己的暴動、那些被攻擊的目標究竟是已成灰燼還是另有行蹤,邪神朱雀又在哪裡、剛剛天邊異樣又發生了什麼、眼前這兩個神靈又是意欲何爲、詭異的夢······還有似曾相識的感覺······
沉沉不堪重負,離洛眼前頓時一黑便昏了過去。以至於他沒有看到那些被震出的心血灑落地下被縛着他的纏藤所吸收,如狂蟒般的青藤轉瞬由內而外被烈焰吞噬。纏藤彷彿有生命一般的掙扎蜷曲,卻未出一刻便枯朽散爲焦粉。幽藍的火焰再度縈繞出羽翼包裹的形狀,依舊讓他懸於空中。又一串血珠沉沉滴落,跌碎在碎石嶙峋之上。
摔碎的血花在碎石上濺起。前行着步伐已是拖沓,沉重的喘息聲彷彿掩蓋了一切,就連前方重重兵士金戈震懾殺伐氣息嗡鳴的警告聲,他都沒有聽見,亦步亦趨,拖着折損的羽翼緩緩前行。那些人便跟着節節後退。他好像真的很累,連眼睛都懶得擡,只是從蒸騰着溫熱氣息的血液倒影中看見他們的神情,只有一種——恐懼。
“大膽······竟敢私自······叛離天界······束手·····懲罰······”他們還在用拖着顫音的聲音叫嚷着什麼,很亂,他聽不清。霍然,一柄光芒粲烈的金戈映入了他的視線,金燦燦的很晃眼,他有些厭惡的望着,又是一串血珠滴落,沿着那雕金的鋒芒流淌而後燃燒。藍紫色的火焰幾乎是在瞬間包裹了那柄戈,以及持戈的人。
充耳是慘烈的哀嚎,還有一片響亮的抽氣聲。他擡眼,對上的是一雙寫滿了那以置信的眼睛,還有後面那些如同避忌瘟疫一樣四散避忌開來的人。“怎麼了?我做了什麼嗎?”他腦子裡一片混沌,如是想,卻沒有說出口。只含糊的聽到那些人喊着什麼“快躲開!”“他又沾染到了地陰之火!”“小心不要再沾上!”“快散開!不要連成一片!”“怎麼會這樣!”“明明已經深受重創了,怎麼還能有如此威力!”“朱雀宮的人,果然極難對付啊!”
“朱雀宮?怎麼回事?朱雀宮?”一陣恍惚,他頭隱隱痛,身體也開始像被火燒灼着一樣,焦躁厭煩,頭昏腦脹的需要發泄。
擡眼犀利環視四周,那些刻着張狂、憤怒、驚惶、畏懼甚至是絕望的面容徹底惹惱了他,好像是出自身體本能的話語,他脫口而出:“擋我者——殺!”
好像是最有力的警告,那些人紛紛倒退,甚至連手中的兵器都握不住了,稀里嘩啦的掉落了一地。他就踩在那上面,踏過之處唯留一地碎片與火焰噼啪燃燒的爆裂聲,同剛剛燃着的那個人一樣,化爲齏粉。
“難怪這裡看似起了一番爭戰,卻不見屍體。”暗自思忖。忽又聽有人高喊了一聲“快看!是赤羽!朱雀神君的赤羽劍!太好了!朱雀神君要親自清理門戶了!”
“赤羽?朱雀···神君?”猛然他心臟猛地抽搐了一下,彷彿有什麼東西被喚醒了一般。身後凌厲的劍鋒劃破空氣,發出尖銳的嗡鳴。聽聲辯位,他只需一擡手便在劍鋒快要截到自己的時候,在距羽翼半寸的地方反捉了劍柄,揮出一陣霜鋒雪刃,爧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羣帝驂龍翔,來如江海凝清光。
恍然間所有的傷痛與疲憊彷彿通通一掃而光不復存在。唯一的感覺便是燒灼,灼得人張狂······
“醒醒!又在哪裡自顧睡得舒服了?!你若是再敢不小心繼續之前的魔化,那本神君也救不了你了!”聲震,如驚雷貫耳,叫人一個激靈,醍醐灌頂般順勢驚起。
離洛強壓下狂亂的心跳,眼前一亮就看見那位青龍神君遙遙的一面與白虎作戰,一面凜然狠狠的瞪着自己,眼中還閃過一絲戒備。
剛剛怎麼了?又是夢嗎?怎麼會如此真實······什麼意思·····我······
迷惘之餘,垂眼,他方纔如夢方醒,怔愕的望着取代纏藤環繞包裹着自己的藍紫色火焰,以及背後舒展開的一雙華麗羽翼,磷火點點綴如星光,就和剛剛夢境中的形象一模一樣。唯一不同的是原本護在身旁赤羽,此刻不見了蹤影。
反觀對面,那位殺氣震天,白衣昭昭的白虎神君,此刻一張雋永冷峻的臉上,一直未曾睜開的雙目竟然半睜開來。那泛着淡淡的琥珀色的光,似乎毫不矛盾的融匯了凌厲肅殺與蕭索哀悼。雖然只是看似慵懶不屑的半睜,卻已經足夠在剎那之間叫天地風雲無一例外的爲之色變。
“白虎睜眼!”就連一旁與其同爲四靈的青龍竟也是一記咋舌,旋即如奔雷般迅速的謹慎戒備退至一旁,一臉深沉的只作觀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