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憐兒站在耀日城下。她仰起頭輕嘆:“這就是仙界主君所居之城啊。”
兩排高達百丈的青灰色石像俯瞰着衆生。正值朝陽初升,威武高大的石像上浮着溫暖的色澤,兇狠的面容多了幾分柔和。
顯然從這裡開始,便不能飛行。肖憐兒踏上寬敞的石道,一路沿着石像看了過去。
尚滶趴在她肩頭,像小孩子般炫耀:“快看!那是我爹!”
肖憐兒聞言看過去,從自己身前往城門的方向,左邊第一的石像。身披甲冑,手執一柄寬背長刀。面容還有點秀氣。不像她眼前這幾位凸眼長尾,還有四足的獸人像。更不像……一隻龜啊!
她對尚滶的爹是否是隻龜持懷疑態度。
“這十八神將是當初助耀日神君平定仙界戰亂,建立仙庭的功臣!”尚滶驕傲得努力伸長了豆芽脖子,還補充了一句,“我爹是神君座下第一神將!”
神像石像左右各九。有魔將,有獸人像,有妖之石像,還有人類。肖憐兒一路仰着頭瞻仰過去,在右邊第一的石像下停了下來。這是一個女人,十八神將中唯一的女人。她穿着廣袖寬袍,騎着一頭水麒麟,身周環繞着如花綻放的火焰。她一隻手託着只丹鼎橫在胸前,另一手拈着幾枝花草。像是正專注地準備煉丹。那幾枝花草好巧不巧地浮在她臉旁,擋住了她的容顏。
“她,是誰?”肖憐兒喃喃說道。
“她是第二神將。她排我爹後面的。”尚滶答了聲,有些不安,“好像她本來是第一,後來嫁給耀日神君了,就不再位列神將。我傳承的記憶是這樣的。”
“已經到了耀日城了。你自己進城回家吧。”肖憐兒突然不想進耀日城了。她心裡陣陣恐慌。
尚滶叫道:“不行誒。你要送我見到我爹才行。我分了一半元氣給你,也不夠報答你的。我還要讓我爹感謝你。”
肖憐兒站在女神將的腳下,輕聲說道:“你已經幫了我很大的忙了。我們兩不相欠。你走吧。我還有事要辦。”
尚滶飛了起來,很是不捨:“你又打不過鳩神君。不如讓我爹他們幫你吧。”
原先她是這樣想的。鳩神君和耀日神君爲敵。大家都有共同的敵人。她想救明徹自然能得到耀日神君的支持。肖憐兒的目光移向城門,心念一動想離開,尚滶已高聲叫了起來:“我爹來接我了!”
神道盡頭,百丈高的城門裡涌出繽紛的旌旗。金甲持戈的武士,騎着各色神獸的將領潮水般涌出,分列在神將石道與城門之間的廣場上。九隻金色的獅身鳥頭獸拉着一座如殿宇般的巨大宮車出現在隊伍正中。
肖憐兒看到了尚滶的父親。他披着石青色甲冑,揹着柄發出黃色微光的大刀。容長臉,下頜飄着幾絡鬍鬚。騎着一隻黃皮大虎。
尚滶再不遲疑,拍着白色的翅膀飛了過去。
尚城一手託着它,掌心光芒籠罩着尚滶,明亮的光暈像融化了小烏龜的身影,頃刻間尚滶化成了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兒。兩隻眼睛點漆一般,望着尚滶親呢地叫了聲:“爹爹。”
尚城哈哈大笑,撈起他坐在了身前,朝肖憐兒拱手:“多謝你送尚滶回來。”
肖憐兒笑了笑:“不客氣。尚滶幫我良多。我答應送他回家,如今兌現了承諾,我還有要事在身,告辭。”
她說完轉身便走。
“暮紫,我來接你了。”
聲音似在肖憐兒耳邊響起,淳和溫柔。肖憐兒像沒聽到似地。她加快了腳步。不能飛行,這十八神將道顯得那樣長。
她不用看,神識中右首那個女神將動了,手中的花草投進了丹鼎,露出了她的面容。和肖憐兒一模一樣的臉。淺眉彎彎,眼若煙籠。沒有令人驚豔的容顏,溫柔如水,楚楚動人。
肖憐兒加快了腳步,每踏出一步,她腦中就出現一幅幅畫面。
她彷彿置身於混沌之中的戰場。耀日神君帶着部衆征戰四方。
不願降服仙庭的鳩神君和妖獸龐大的身影鋪天蓋地。空中展開的翅膀遮擋了太陽的光芒。大地一片黑暗。地面各種妖獸像山一樣的龐大。人類修士的身影如此渺小,在各種法寶和真氣的光芒中,渺小如塵埃。
戰場中有一個身披銀甲的女子,騎着青色的水麒麟,手中一柄紫焰大刀開山劈地。刀影中掠起熊熊紫火,勇猛異常。
她還是死了。她擋在鳩神君的面前,鐵青色的利爪瞬間將她撕成了碎片。她腰間繫着的丹鼎被扯掉,裡面飛出了幾枝花草。巨大的力量擊散了她的三魂六魄,四下飛離。
她聽到有人在喊她,聲音淳和哀傷。可她已無法回頭,不知是哪一魂那一魄附在了掉落的紫焰大刀上,像流星瞬間消失在天際。水麒麟發出一聲長長的哀鳴,追隨着刀光隱沒的方向飛馳而去。
在黑暗中迷糊了不知多少年。虛空風暴劈開了混沌天地。
又不知過了多少年,荒蕪的土地上建起了城池屋舍。她隱隱聽到有人在說:“此處火性靈氣濃郁,正適合咱們易家建府。”
肖憐兒一步步走出神像石道,腦中出現了前世母親的身影:“我夢到吞了一口紫火……”
祖父一把抱起她,欣喜地大笑:“我易家終於出了個天材!”
蒼茫的羣山中,隊伍蜿蜒出現在山道上。那是家中的護衛與家僕護送她從南方的易城趕去元道宗拜師。
眼前山花燦爛,山青水秀。身後重山之外,天空中空間旋轉,像有一隻手攪動着盆中的水。深藏地底的紫焰大刀彷彿聽到了召喚。離地躍出的瞬間,易家的土地被熊熊烈焰吞噬。房舍與人剎那間焚爲白地。刀筆直地飛入天際,像投進了一池水,無聲無息地消失。地面只剩下焚爲焦土的易宅。
二百年像沙漏裡的沙,飛快地滑落。她忘記了一切,只是個懵懂的下仙界女修。看錯了人,嫁錯了人,又一次自爆元嬰,成了最初的魂魄。
她在青目山中飄蕩,天上的雪染白了大地。她飄出了青目山,已經虛弱地沒了力氣。
幾點光華聚成了一個女嬰從空中出現,好巧不巧地落在了肖家莊外的小河邊,在她魂魄快要消失地時候斷了氣。她無可奈何地飄進了女嬰的身體。一個前來洗菜的婦人抱起了襁褓,憐惜地把臉貼在了她冰冷的小臉上:“好可憐的小人兒啊!是哪個狠心的爹孃大雪天扔在這裡。”
肖憐兒停住了腳步。短短千米的距離,走過了她的前世今生。一柄晶瑩的紫焰大刀出現在她面前。刀身清亮像一池碧水,刀身刻着一隻活靈活現紫色雙翼雄獅。浮着一層瑩瑩紫火。
“暮紫,你最心愛的流煙刀。我找了好久。”
肖憐兒終於轉過了身。
千米開外,城門下,精巧華麗的宮車四門全開,欄杆處站着個偉岸的男子。繡金的長袍,金冠扣頂。像太陽一般耀眼。
人羣中,金甲的武士,騎着異獸的神將,飄揚的旌旗,華美的宮車,在他面前黯然失色。
他的臉太明亮,讓她看不清楚,神識中響起他淳和溫柔的聲音:“暮紫,我終於等到你找回三魂六魄。”
很久很久以前,她擋在了耀日身前,被鳩神君打散了三魂六魄。
耀日伸手握住了一魂二魄。兩魂一魄附於紫焰大刀之上。還有三魄附在了寒晶蘭,焰蛇草與雷劫木枝葉上。寒晶蘭被漠北冰寒吸引。焰蛇草在火焰君的火池中發芽。雷劫木枝落在了小天神花園裡,生根抽枝。
他尋了好久,找回了紫焰大刀。刀離地而出,焚了易家。她失了前世的記憶,因此纔有了韓修文之劫,讓易輕塵自爆元神,再成魂魄之體。
他化一魂二魄爲女嬰之體,讓她在冥冥中一一找回散失的魂魄。重塑靈體,重返上仙界。
二百多年的兩世重生,易家三百多口人的性命,下仙界的恩怨情仇,在他眼中,不過是她重返仙界之途的歷煉。不值一提。於她,卻是刻骨銘心。
千米神道,找回了所有的記憶。唯獨,沒找回她的心。
肖憐兒一步,退出了神像石道。
她看到他上前一步,握住了欄杆,身體微微前傾。
沒有人知道他在用神識傳音和她說話。隔着漫長的石道,她看到那一大羣人的目光全凝注在自己身上。
“我不是暮紫,你認錯人了。”她說完這句話,轉過了身。
“暮紫!你忘了與我們兄弟並肩征服仙界了麼?!”
“暮紫,我舍了我的孩兒在下界數萬年,就爲了應天命迎你回來,你怎能如此絕情!”
神將們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
紫焰大刀閃身攔了她面前,刀身的紫獅口吐人言,滿是委屈:“大人,你不要流煙了?”
耀日望着她的背影,終於在人前開口:“暮紫,回來。”
他的聲音像一陣風,環繞在她的身周。
肖憐兒正要開口,身體四周的輕風聚成了傲風的身體。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衝身後大聲說道:“她是我精靈族的人,纔不稀罕做耀日城的女主人!”
“放開她!”
雷鳴般的聲音滾滾而來。
傲風拉着肖憐兒飛走:“你們這些妖魔人獸個個都恨不得擒了精靈煉器,爺爺早瞅你們不順眼了!咱們走!”
尚城上前一步,耀日伸手攔住了他,深吸口氣道:“我的事,我自己來。”
身影晃了晃,消失了。
尚滶好奇地扯着尚城的衣裳:“爹爹,肖憐兒喜歡那個叫明徹的劍靈呢。”
一巴掌拍在他頭頂,尚城板着臉道:“小孩子家家,知道什麼叫喜歡?”